囉嗦是十足的囉嗦,但也的確把事情說了個大概明白。


    陰陽司不近人情,再簡單不過的道理:此間......有人麽?


    牛頭馬麵、“淺淺”、“許草莽”、千多鬼差,都有人形不錯可他們又有幾個是人?既然不是人,又怎麽能指望他們會近人情?


    不近人情,卻並非無情。至少在聽過“許草莽”、牛頭兩番長篇大論後,姬銘對陰陽司的印象變好了許多。不過聽到最後,姬銘又有疑問:“準許他們轉世投胎是賞賜?”


    人死,遊魂入幽冥,再經由陰陽司審斷後,抹去記憶重新發往陽間,下來的再上去,上去後再下來,如此往複生生不息。


    遊魂投胎,根本是‘應該’,又何來賞賜之說。


    牛頭重新舉起了公文:“能投胎,的確是大大的恩賞了。還請大人先核準了公文,待送走他們之後,小的再慢慢跟您解釋。”


    姬銘點點頭,按照牛頭的指點,以自己的判官鐵令在公文上落下一印,同時他又仔細看了遍公文:“隻說再入輪迴,卻沒說他們轉生為何物、投胎去哪裏?”


    “啟稟大人,咱們隻是小衙司,隻能管到這一步,具體投胎何類、入戶哪處,是大司高官決定的,不再咱們的權責之內。哦哦,小人糊塗,大人是一品官,將來什麽都能管得到,不過您來得突兀......”


    不等說完姬銘就明白了,“淺淺”與“劉一陽”齊聲插口,問:“能通融麽?”


    他們同情劉鐵,盼著能給他個好來世。牛頭馬麵能看出二人的心思,對望一眼、又猶豫片刻,兩大差頭似是咬了咬牙,點點頭:“小的盡力而為。”


    隨即馬麵擎起一支火光慘綠的火把,走向不遠處一座圓鼎,鼎內應該有引火之物,受火把點燃,燃燒起來。


    不過鼎中火苗孱弱,依舊尺許長短,燒得無精打采。


    牛頭跟上去,口中念念有詞,不知是禱念還是唱咒,隨後把手中公文向鼎中一扔,隻聽‘轟隆’一聲,鼎內烈焰暴漲!


    幾個唿吸功夫過去,一個腰間懸掛大令的玄衣鬼差自鼎火中邁步而出,這個鬼又高又瘦,輕飄飄的身形,雙眼翻翻不見瞳仁隻有眼白,是個尖臉瞎子。


    明明被鼎中火焚燒成灰的那張公文,被他攥在左手,右手則提著一把鎖鏈,搖擺中嘩嘩作響,刺耳得很。


    瞎子鬼差摸索著公文,手指辨字,口中聲音又尖又細,一一唱念公文上那些名字,每唱到一人,右手的鎖鏈就會飛出一條,嘩啦一聲鎖住遊魂的脖子。一會功夫,前後七十餘人都被他念過、鎖住,尖臉瞎子收好公文,語氣傲慢:“牛頭馬麵,這次的遊魂都齊了麽?”


    “啟稟上差,齊了,您老辛苦。”來者地位甚高,本地陰陽司的兩個差頭滿臉堆笑。尖臉瞎子一點頭,轉身正要再踏迴火中,牛頭喊道:“上差請留步,小的還有件事要拜托您老。”


    尖臉瞎子滿臉不耐煩,但還是站住了腳步,牛頭跑上前去,在他耳旁私語一陣,最後道:“那個人魂劉鐵,還請上差多多照料。”說話同時,牛頭自口中吐出一個小小的包裹塞入對方手中。


    瞎子掂了掂手中包袱,語氣平平:“這點可不夠他投胎做人的。罷了,看你對本官還有些孝心的份上,就讓他做人了,不過好日子就別指望了。”


    馬麵皺了皺眉,也快步上前,從自己的馬耳朵裏也摸出個小包袱塞進瞎子手中:“小小心意,上差大人辛苦。”


    司中兩位大差頭都自掏腰包了,地宮中其他鬼差也紛紛上前,你一份我一份都出了分‘心意’。“許草莽”開始時候站著沒動,可後來有點站不住了,也從袖口摸出個小包袱遞上前,不過他的‘心意’是憋的,同僚之間以他寒酸為最。


    很快瞎子就笑了:“大家份屬同僚、情似兄弟。有事互相照應是應該的,諸位這樣太客氣了,讓老哥哥這心裏可都過意不去了。成了,大夥的心意我明白,咱也是善心人,發一發慈悲,送他去個殷實人家。”


    說著,他還一抖手,解開了劉鐵頸上鐵索,改綁腰間,這讓‘犯人’舒服了不少。


    馬麵又趁機道:“上差大人,這群‘犯人’蠢是蠢了些,不過還算老實本分,上重鎖實在太看得起他們了......”


    瞎子賺得足,尖臉也從冰變成了花,笑道:“就依兄弟。”右手手腕再抖,所有遊魂都從頸索變成了腰鎖,跟著瞎子收斂了笑意,正色道:“大家自己人,所以有些話,就算大夥都知道我也得再嘮叨一遍:兄弟們的托付,我一定努力辦好,可說到底,也隻是給他選個像樣人家、有個不錯的出身,但也止於此了,誰也保不了他一世富貴。他到了陽間以後,活成什麽樣子都看他自己了。”


    說完,於牛頭馬麵等人一陣感謝聲中,尖臉瞎子帶著遊魂鑽入火鼎離開了,自然姬銘也沒忘,對始終迴頭望向自己的劉鐵點頭道:“你放心。”


    待瞎子走後,小鬼差瞪向姬銘:“他們行賄瞎子是為了巴結你,我不是,我是對那劉鐵動了惻隱之心,小小助他一次......你也莫笑話我的口袋憋,我就是窮,那沒辦法,俸祿微薄不說,外快他們分給我的也最少!”


    “你是新來的,有什麽添補,大夥分得時候自然你就最少。”馬麵笑道:“罷了,以後你那份也跟其他兄弟一樣,你就莫再抱怨了。”


    “真的?”


    “真的。”兩大差官同時點頭。


    “小弟謝過眾位哥哥!”“許草莽”終於變得喜滋滋了,撤去了那張臭臉。


    大人麵前,公然討論‘添補’‘外快’,這些鬼差也算得膽大包天了,也足見陰陽司風氣如何。


    馬麵來到姬銘身前:“大人,劉鐵案那對狗男女,我已問得清楚了,小的是不是立刻趕赴陽間緝拿罪徒?”


    “這件事該如何辦,有幾樣細節我還沒想好。待想好後你再動身。”


    馬麵應是,跟著又另起話題:“另外,有關外麵大群遊魂的發落......是這樣的,洪光峰的摘裘王、提提城的楚江王、還有申古郡最近剛起事的參輪鬼,都盼著您能把遊魂發落到他們的地盤,開出的價錢也差不多,按著人頭算,一個遊魂香火三升。”


    牛頭接口:“就隻有參輪鬼,他才剛剛起事尚未稱王,家底薄了些,給不起三升香火的價錢,隻能先給兩升半,不過他願立下字據,百年之內再補迴一升半,合起來算的話,就是四升香火一個遊魂了,倒是比別家的價錢都高。可他到底能不能成事,這就說不好了,沒準二十年以後他就讓別家大王打得灰飛煙滅了,自也還不了債......”


    這番話說的,著實讓姬銘大吃一驚:“什麽意思?”


    牛頭笑著解釋:“諸王爭霸,得有兵啊,兵從何來?還不是地盤內的鬼民鬼丁。所以那些鬼王都要求著咱們,把遊魂發往他們地盤,如此才能征兵備軍、擴充實力。”


    這麽簡單的道理姬銘自然明白,他吃驚地方不在於此,搖頭反問:“上麵的大群遊魂,不送去輪迴轉生,而是被扣下來充當鬼兵?!”


    “劉一陽”沒眯起他的小眼睛,相反他紅眼珠快瞪了出來:“那豈不是偷陽間的性命,來補陰間的勢力?此舉何異竊賊?!”


    一貫笑嘻嘻的他不客氣了,陰沉著臉色,接著喝罵:“偷盜造化精華、竊取乾坤寶血的惡賊!”


    牛頭馬麵趕忙搖頭,一個道:“不是全部扣下,十者留其九,後麵對眾遊魂會有大考驗,甄選出一成強壯的、聰明的、堅韌的,發往輪迴轉世投胎。”另個附和點頭:“是啊,一成最好的歸迴自然,剩下的留駐幽冥。”


    “下來十成,還迴去一成,剩下九成被你們買了中飽私囊,官家差人,坑害乾坤賣鬼掙錢,你還不是賊!”“劉一陽”勃然大怒,都伸手去夠背上的寶劍。


    牛頭見他動了真怒,目光驚懼滿臉苦笑:“大人明鑒,收十還一,這規矩不是我們定的,是陰陽司總衙鐵律。也不是咱這陰陽司獨斷專行,幽冥中所有陰陽司、千萬年裏一直如此啊。”


    “千萬年裏一直如此,便說明爾等做了千萬年的惡賊,更該死......”“劉一陽”怒罵著,可話說完,他自己又想到什麽:“千萬年、所有陰陽司一直如此?那...那就不對了。”


    那當然不對了,就算他再不精數術也能明白,這筆賬目虧空得實在太大了。


    若隻有一司、短時‘扣九歸一’,對陽間或許影響不大;如果所有司,千萬年都這樣做......那陽間早就該萎縮、凋零了。


    可再想一想陽世間,欣欣向榮,一季勝似一季不停發展壯大,又哪有萎縮之相。


    他望向“淺淺”,“淺淺”望向他,簡直糊塗、徹底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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