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沈令蓁的墓前,遠遠望見一騎快馬朝這邊飛馳而來。


    馬至近前,馬上人倉皇勒住韁繩,翻身而下,卻停在原地,遲遲沒有再向前一步。


    來人正是霍留行。本該在三個月前就死在西羌王宮的霍留行。


    蒹葭見鬼了似的望著他,一時也忘了敬稱:「你……你怎麽……」


    霍留行緊緊盯著她身後那座墓碑,一聲不吭。


    青天白日,當然不會有鬼。


    蒹葭恍惚間明白了什麽,霎時淚如雨下:「您為何現在才來……您現在才來,還有什麽用啊……」


    【番外篇二】


    霍留行原本的確該是個死人了。


    三個月前,大齊在羌都西平府打響了最後一役。他知道聖上不會讓他帶一身功勳迴京,西平府外等待著他的,是同袍的戰刀。所以大軍撤退的關頭,他不顧孟去非的阻攔,殺進了西羌王宮。


    要死,那就死在沙場上。


    他沒打算活著從王宮出來,因為隻有他這個「前朝皇子」死了,聖上才會對孟去非放下戒心,才會容許他進京受賞。他們才有複國的機會。


    三十年了,他給孟家當了三十年的替身,該到了功成身退的時候。一切謀劃都已妥當,隻欠他的死,為孟去非送去最後的東風。


    隻是那天,意外發生了。


    孟去非在慶陽霍家,有個叫霍舒儀的妹妹。


    事發當夜,那姑娘以為被困王宮的人是孟去非,橫衝直闖地帶兵趕來救援,結果誤打誤撞地解了他的危機。


    他得了生機,想著自己死可以,總不能讓孟去非的妹妹跟著陪葬,於是在最後的時刻帶她衝進了王宮的火海,故布疑陣,讓西羌人誤以為他們死在了裏麵,之後混進死屍堆,趁翌日西羌運送死屍出宮的時機逃了出來。


    兩人當時皆是身負重傷,出關後,幸為邊關一位布衣獵戶所救。


    等他們昏迷幾日後蘇醒,前朝皇子與霍家大姑娘戰死的消息已經傳到汴京。兩人為顧全大局,將計就計地選擇了假死,為保萬無一失,沒把自己活著的消息透露給任何人,隻等孟去非迴到汴京起事。


    可惜所有人都低估了皇長孫,或者說是大齊那位已經病逝的太子。


    太子生前早便發現了霍孟兩家孩子被調包的秘密,並預料到他們之後的計劃,臨終時全數交代給了兒子。


    宮變當夜,皇長孫已有防備。孟去非暗殺不得,若要起事,隻能與其光明正大地開殺。


    皇長孫直截了當地露了底牌,把自己所有的人馬與兵力,明明白白攤給了孟去非。


    孟去非稍一判斷便知,這是一場難分伯仲的硬仗。這場仗要是打起來,整個汴京乃至周邊各州府都會深陷於屍山血海的水火。


    大齊剛剛經曆了長達一年的戰亂,他在邊關親曆戰火,沒人比他更清楚,眼下的大齊有多虛弱。這一仗過後,大齊將要麵對的,很可能是西羌之外更多異族的趁虛而入。


    他不是沒有機會贏,隻是為了這一半的贏麵,需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而這正是皇長孫的陽謀。皇長孫算準了他不會置黎民百姓於不顧,企圖用這樣兵不血刃的方式和平登基。


    霍留行不知道他們最後做了一次怎樣的談判。結果是,孟去非用死,換來皇長孫對所有本將參與起事的人既往不咎。


    皇長孫在登基後跟霍家說,他與他的父親一樣,相信一個兩度為了百姓放棄權位的家族,是真心實意以民為先。真正的前朝皇子已死,過往的是非便就此勾銷,他知道霍留行還活著,希望迎他迴朝,給他應得的功勳與獎賞,讓他往後替朝廷鎮守河西。


    霍留行奉聖命踏上了迴京的路。


    斷絕了兩個多月的消息,朝廷的變化天翻地覆,沿途傳到他耳朵裏的,一樁樁都是政治上頂天的大事,沒人告訴他,京城裏有個姑娘離開了。


    這世上每天有那麽多的生老病死,這是多平常的一件小事,有什麽必要特意知會他嗎?大家都這麽想。


    誰也不知道,那個姑娘活著的時候,一直在等一個人。


    更沒有人曉得,答應新帝迴朝的他,其實有一樁關於那姑娘的私願要了。


    而此刻,麵對一個婢女的質問,他一句辯駁的話也說不上。


    蒹葭責怪得對,是他來得太遲了。他的遲到不是命運使然,而是他自己的選擇。


    是他選擇把大局放在了沈令蓁之前,才會有今天。


    這天,他坐在她的墳前,聽蒹葭說了這一年多來,她過著怎樣的生活。


    兩人一個絮絮叨叨地講,一個耐耐心心地聽,好像隻要是關於她的事,不管多雞毛蒜皮,都值得拎出來提一提,好像隻要說得瑣碎一些,細致一些,就可以晚點再到最後的結局。


    可黃昏的時候,故事還是講到了末尾。


    他問蒹葭,國公府怎會把她葬在這裏?


    蒹葭說,因為沈令蓁走的那天,發生了一件怪事。


    「姑娘強撐到皇陵後,身子已經很不好了。那日她說要自己到花椒房看看,婢子便想著不打擾她,在門外廊子裏候著,結果等了好久都不見她出來,敲門進去,竟見屋裏空無一人,窗子是由內鎖好的,姑娘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婢子和士兵們趕緊去附近找人,找了一圈無果,想迴花椒房查探線索,卻看姑娘就在裏頭,隻是倒在床邊沒了氣息。可婢子離開時,那屋子分明關好了門窗,四麵也安排了士兵把守。而且,婢子還在姑娘的裙踞和靴底,發現了很多原本沒有的泥巴霜粒。然而那時,天氣已經入夏了。」


    「您也知道,皇陵這地方,自古都會流傳一些駭人聽聞的傳言,大家一頭霧水,誰也不知姑娘是如何去而複返的,便以為撞上了邪事。可婢子看到,姑娘臉上雖有淚漬,最後卻是笑著走的。婢子想,姑娘生前為人純善,在這皇陵又得太後護佑,若真有邪事,說不定是姑娘圓了夙願,在最後一刻去了一個她想去的地方呢?婢子把這事告訴國公爺與長公主後,他們說,也許這裏能給姑娘的來生帶去福報,就讓她留在鞏縣吧。」


    「當然,婢子覺得,姑娘一定也願意留在這裏,因為這裏是她第一次遇見您的地方。」蒹葭交代完該說的一切,把祭奠的時辰留給了他,離開前,從袖中取出一方天青色絹帕,鄭重遞到他手中。


    他這隻手,挽過彎弓,揮過利斧,重劍在握也運斤如風,卻在這天,被薄如蟬翼的一張絹帕壓得震顫發麻,許久緩不過勁來。


    他攥著這張絹帕,從落日餘暉的光景一直枯坐到月上中天,終於開口說話,對著她的墓碑講,傻姑娘,這裏不是我們第一次遇見的地方,你那時太小還不記事,我來跟你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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