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蓁看著孟去非,目光卻好似透過這張臉,望向了某個遙遠模糊的地方。


    見她當街失神,蒹葭與白露小聲提醒她眼下的情況。


    她這才注意到周遭混亂不堪的場麵,眼見街邊好幾個攤販被砸翻了鋪子,忙吩咐兩人去賠銀錢,察看是否有人受傷。


    孟去非理了理額前兩撮兒蝦須似的碎發,神情散漫:「表嫂出手好生闊綽,我闖禍,你買賬,果真是自家人。初次會麵便叫表嫂破費,去非在此謝過表嫂。」


    年齡差距雖是鐵打的事實,但他這吊兒郎當的樣子,再加一口一個熱切的「表嫂」,卻叫沈令蓁莫名多了一份為人長輩的責任感,自覺應與他講講道理。


    她清清嗓子:「不客氣,但你往後別再這樣了,鬧市縱馬是非常危險的,傷財事小,傷人事大。所謂法不阿貴,繩不撓曲,這迴僥幸未曾釀成大禍,倘若再犯,縱使你身份尊貴,亦當按律懲處,到時我也護不了你。」


    孟去非笑得一雙肩膀拚命打顫:「表嫂小小年紀,七老八十似的嘮叨,我表哥竟受得了?」


    這特別講道理的,碰上一點都不講道理的,講得再多都像一拳頭砸在棉花上,盡是無用功不說,還不小心就會鑽進人家下的套子裏去。


    沈令蓁愣了愣,下意識地道:「他沒有受不了我……」說著有些不太確定地跟了句,「吧?」


    孟去非麵露欽佩之意,點點頭:「那我表哥可真能忍。」


    「……」


    蒹葭和白露上前一步,將沈令蓁半掩在身後,無聲暗示她不要再跟這種不知禮數的紈絝子弟糾纏。


    沈令蓁的確也有些憋屈,又知自己不宜在外拋頭露麵太久,便朝他頷了頷首,準備告辭。


    正這時,遠遠來了一位頭戴三山帽的宦侍,人未到聲先至:「哎喲,我說這街上怎得堵成了這樣,原又是孟郎君呀!」


    孟去非朝來人拱了拱手:「叫楊公公見笑,是我又擾民了。」


    沈令蓁瞧見來人心底一凜,也朝他點了點頭致意:「正當午的時辰,楊公公怎會特意出宮來?」


    這位楊公公是聖上身邊的宦侍,一般人輕易勞動不了,出宮多半是天子的吩咐。


    楊公公笑眯眯一指天:「小人正要替上頭到國公府與孟府傳話呢,不想給堵在了這街上,隻好巴巴地下車一通跑,幸好半道裏剛巧遇見了兩位貴人。」說著比了個「請」的手勢。


    兩人自幼在權貴圈長大,這點眼力見自然少不了,知這手勢是聖上有請的意思。


    孟去非笑道:「那還真是巧奪天工了!」


    這一會兒「趾高氣揚」,一會兒「巧奪天工」的,到底會不會用成語?


    沈令蓁心裏一陣納悶,側目去瞧孟去非,卻見他似有意似無意地深看了她一眼。


    她得了這眼色,一愣之下隱隱聯想到什麽,卻又一時沒能全然參透。


    孟去非繼續朝楊公公笑:「我這就收拾收拾,與楊公公走一趟,隻是一會兒,楊公公可千萬別與貴人說起我闖的禍事。我今日本是好好遛著彎兒的,真不知那蠢馬為何忽然失心瘋似的撒起野來了!」


    楊公公說一定賣他這份麵子,隨即差人去疏通道路。


    沈令蓁轉頭迴了馬車,待街上亂子平息,便叫蒹葭跟上楊公公的車駕,改道去皇宮。


    宮人將兩人領到了垂拱殿。


    沈令蓁知道,垂拱殿是天子平日聽政,召見眾臣的地方,但她與孟去非皆非仕人,與聖上也聊不了政事,眼下被一並帶到這裏,隻能說明除兩人之外,裏頭很可能還有個與聖上談著公務的「別人」。


    但哪個「別人」會與她及孟去非皆有關聯,適合與他們一道麵聖?


    答案已然唿之欲出。


    也是在此刻,沈令蓁豁然明白了,方才孟去非看她那一眼的含義。


    他說著「巧」,其實卻在提醒她,今日這事一點也「不巧」。


    怎麽他孟去非的馬就這麽恰好地受了驚,衝撞上她國公府的馬車?怎麽聖人就這麽恰好地,在霍留行進京的頭一天召請他的妻子與表弟入宮?


    沈令蓁已經不是那個身在深閨,對世事一無所知的小姑娘了。


    她猜到了這是一場試探。聖人在試探她、霍留行、孟去非之間的兩兩關係,趕在他們一別多時,絕對來不及私下碰上一麵,有所準備之前。


    所以,前有當街引孟去非與她「偶遇」,後……便是此刻的垂拱殿裏,一定有霍留行。


    沈令蓁一路低垂著頭跟在楊公公身後,思考著該以怎樣的神情、言語麵臨接下來的這場重逢才最合適,待跨過殿門門檻,終於忍不住抬了抬眼皮。


    這一抬,輪椅軲轆先入眼,再往上,便見一身天青色竹葉紋直裾的霍留行正含笑望著她。


    她一個恍惚,驀然記起,新婚翌日,隔簾初見,他也是穿了這一身,也是這樣遠遠地笑著看她。


    見她思緒亂飄,霍留行揚了揚眉,似乎在提醒她注意分寸。


    她慌忙低下頭去,守好目不斜視的禮數,與孟去非一齊向龍椅上的人叩首。


    「都起來吧。殷殷,你與留行一年沒碰麵了吧。」皇帝笑著賜了座,將沈令蓁安排在霍留行的右手邊,見她點點頭,又與兩人對麵的孟去非說,「去非更久,該有十來個年頭了。今日叫你們二人入宮,沒別的,就是讓你們見見留行。他這剛到汴京就被朕召來談公事,別迴頭叫人說朕不通情理,不許他與久別的妻室手足團圓。」


    沈令蓁忙說:「皇舅舅言重,政事要緊,我沒關係的。」


    孟去非倒是大方:「承蒙陛下體恤,我的確思念表哥了,想上迴見表哥,還是與他一道在這汴京的馬場縱馬馳騁,如今再重逢……表哥,你這腿真站不起來了啊?」他說著,似忍不住好奇,起身要來撩他袍角,走出兩步,意識到失態又坐了迴去,搖頭晃腦道,「哎,可惜可惜,沒人陪我打獵了。」


    沈令蓁拿看潑皮無賴的表情瞧著孟去非,又瞅瞅眼底一黯的霍留行,輕撫了撫他的手背,暗示他別傷心。


    霍留行朝她泰然一笑,搖頭示意不在意。


    皇帝「熱心解圍」:「留行啊,去非這孩子說話直,你別往心上去。你這腿,朕非給你治好了不可。你這次進了京,就在這裏安心住下,朕拿最好的藥,派最好的醫士送到你府上去。」


    沈令蓁一愣,看看霍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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