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溫文爾雅,和煦斯文的人並不是真正的郎君。郎君是因為什麽把鋒芒都藏起來了,但這樣一定很累。」沈令蓁偏頭注視著他,「所以,倘使郎君想歇歇,大可在我麵前放下那些,隻做自己,我不怕郎君兇巴巴的樣子。」


    霍留行一怔。


    蟄伏十年,一人千麵,連他自己都忘了真正的霍留行到底應該是什麽樣子,卻在這一日的清晨,在這荒煙蔓草的無名山林裏,聽見一個小姑娘說,他可以不必在她麵前做一個戲子。


    就像一顆石子直直投進了一潭深淵,將原本平靜無波的水麵攪得稀爛,霍留行的眼底霎時掠起潮起潮湧。


    沉默半晌,他盯著她說:「沈令蓁,這可是你說的。」


    沈令蓁理所當然地點點頭:「是我說的呀。」


    約莫一個時辰後,探路完畢的空青迴來了,與霍留行迴報:「白豹城目前並無敵情,郎君可帶著少夫人放心前往。」


    「住處都安排好了?」


    京墨點點頭:「老地方。」


    「你和蒹葭護送她過去,我騎馬改道辦正事。」


    沈令蓁一愣:「郎君騎馬會不會暴露……」


    他搖頭:「我會喬裝成士兵。」


    沈令蓁點點頭,目送他騎上馬絕塵而去,而後重新迴到馬車,去了白豹城。


    白豹城此地接近慶州,相比定邊軍更北的地方還不算人煙稀少,進城以後,街邊客棧倒是一家家林立得不少。


    霍留行安排的這間從外邊瞧名不見經傳,生意看似也並不興隆,但內裏卻秩序井然,收拾得十分規整。


    沈令蓁想到京墨那句「老地方」,猜測這客棧興許本就是霍家的地盤。


    到時已近黃昏,她拖著快散架的身子骨進了廂房,連被褥幹不幹淨也來不及顧忌就一頭栽上了床。


    蒹葭正想給她斟碗水喝,一轉頭卻見她已然睡熟,為免吵醒她,也沒替她更衣,隻給她蓋了一層薄被便闔上門退了出去。


    沈令蓁一覺睡沉,再睜眼,卻是被一聲破窗而入的響動驚醒了。


    她還發著懵,剛要驚叫,卻見來人一把摘下了遮麵的兜鍪,給她比了個噓聲的手勢,壓低聲道:「是我。」


    沈令蓁這才借著屋內燭火看清是身披鎧甲的霍留行,而窗外夜色已濃,看起來像是下半宿了。


    她拍拍胸脯,穩了穩心神,掀開被褥下榻:「郎君事情辦得如何,可還順利?」問罷見他鎧甲上沾染了大片鮮紅的血跡,嚇了一跳,「郎君受傷了嗎?」


    「肩上一點小傷。都是別人的血。」霍留行活動了下筋骨,卸下沉重的鎧甲,「叫蒹葭幫我打盆清水來。」


    沈令蓁立刻去與守在走廊的蒹葭遞話,再迴來,便見霍留行已褪幹淨了上衣。


    顧不得羞,她急急上前,想察看他的傷情,待見確實隻是肩頭被劃破了一道不深的口子,才鬆了口氣。


    霍留行看看她:「見血不暈?轉過去。」


    沈令蓁也是情急才大了膽子,一聽這話,再分辨到四下彌散的濃重血氣,頓時有些目眩,趕緊背過身去。


    卻不料背過去的一瞬一晃眼,無意瞥見了霍留行光裸潔淨的腰腹。


    那裏平平整整,並無任何一道凹凸猙獰的傷疤。


    沈令蓁一愣,「咦」了一聲:「郎君上迴在汴京傷得那麽深,那兒怎麽竟沒有留疤?」


    霍留行動作一頓。這一天天的,怎麽不是跳進了坑,就是在跳坑的路上?


    他順著沈令蓁的目光低頭掃了一眼自己的腰腹,遲疑著「哦」了一聲,解釋道:「我不是與你說過,家裏的金瘡藥很好使嗎?」


    沈令蓁訝異道:「這麽長,這麽深的刀口也管用嗎?」


    她的確不懂傷口複原的道理,隻是記起他上迴說,就連她額角這樣的小傷都得一月才可好透,那麽據此推算,即使他身上那道刀口能夠恢複如初,起碼也得花上一年半載。


    可如今距離桃花穀一事分明才過去不到三月。


    沈令蓁眨眨眼,疑惑地彎下身去打量他的「傷疤」,卻被霍留行抬手擋開:「管用還不好?難不成你盼著我留疤?」


    「當然不是。」她搖搖頭,看了眼他遮掩的手勢,麵露古怪,不由疑心道,「郎君,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霍留行眉頭微微擰起。


    沈令蓁木然半晌,恍然大悟地笑起來:「我知道了,難道郎君的體膚有什麽異於常人之處?」


    霍留行沉默地看她許久,最後撇開眼,似有若無地歎息一聲:「你寧願相信這樣的奇人異事,也不去試想別的可能?」


    沈令蓁勉強維持的笑容漸漸消失了:「郎君這話是什麽意思……」


    蒹葭恰在此刻送水進來,眼見屋內氣氛不對,腳步猛地一滯。


    霍留行給她使個眼色,示意她擱下水出去,而後繞過麵前的沈令蓁,慢條斯理地洗起了帕子。


    沈令蓁背對著他呆在原地,垂在身側的手顫抖起來。


    當一件事尚未得到結論的時候,世人總想聽實話,聽真相,於是便不顧一切地去琢磨,去摸索。


    可當事情的結論已然在心底根深蒂固,麵對它即將遭到連根拔起的危險,他們反而會不由自主地去遠離,去逃避。


    畢竟倘使謊言足夠美好,又何必非要將它撕爛?


    沈令蓁不是不知道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她隻是不願意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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