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是因為霍留行叫她記起了救命恩公,方才入眠時,她又夢見了兇險重重的那天。


    霍留行看了眼她無處安放的手,溫聲道:「那先去沐浴洗漱緩緩。」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我還沒同郎君喝合巹酒。」


    「你剛發了汗,喝涼酒傷身,我們晚些再行合巹禮。」


    「多謝郎君體恤,那就有勞郎君等一等我了。」


    「無妨,去吧。」


    霍留行像是沒打算迴避,就在近處注視著她動作。


    沈令蓁被瞧得不好意思,局促地掀開被衾,見他的目光跟著落向她未著鞋履,隻套了丫頭襪的腳上,像被什麽燙著了似的,一下子又縮迴了被窩。


    霍留行一愣之下笑起來,將輪椅轉了個向,背過身去。


    沈令蓁這才搭著嬤嬤的手腕,輕手輕腳下了榻,悄悄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


    霍留行的後腦勺自然沒長眼睛,可正前方翹頭案上的一麵銅鏡,卻將她充滿探究意味的目光通通納入了他眼底。


    他瞳仁驟然一縮,抬起拇指,若有所思地撫了撫下唇。


    沈令蓁沐浴後換了一身輕薄的煙粉色齊胸襦裙,從淨房迴來時,見霍留行也已拾掇完畢,穿著寬大的白色中衣,坐在窗邊就著燈燭翻閱一卷佛經,另一隻手慢悠悠撥弄著一串菩提子念珠。


    屋裏隱約漂浮著一股藥香氣,有些苦,但不難聞,想是他剛泡過藥浴。


    聽見沈令蓁進門的動靜,霍留行慢條斯理地擱下書卷,朝一旁仆役吩咐:「都下去吧,夜裏不必留人伺候。」


    屋內眼下有四名下人,這個「都」字用得含糊。


    他話音一落,原本侍候著他的兩個立刻應聲離開,但從沈府來的,跟在沈令蓁身後的兩個卻垂著頭沒有動。


    沈令蓁覺得有點尷尬。


    下人們奉了阿爹的命令,對傳言中有些兇悍的西北霍家人有所戒備,即便入了霍府,也隻聽從她一人調派差遣,但到目前為止,她的這位夫君言語行止皆無可挑剔,與「兇悍」二字全然搭不上邊,對她更是關懷備至,如此駁了他的麵子,倒顯得沈家仗勢欺人了。


    「你們也下去吧。」沈令蓁朝後添了一句。


    兩名婢女這才退了出去,隻是也沒走多遠,就站守在一門之隔的外間。


    沈令蓁斟酌著說些什麽緩和氣氛,霍留行卻善體人意地解了她的圍:「來。」


    他朝她招了招手,依舊笑得溫和,好像一點沒有在意方才的插曲。


    沈令蓁走上前去,見他麵前的幾案上擺放了各式胡桃木製的碗碟盤盞與酒爵。胡桃又稱「百歲子」,象征的是吉祥安康,百年好合。


    他拿起酒爵,親手往裏斟合巹酒,一邊說:「這酒有些苦,你抿一口圖個寓意就好。」


    沈令蓁曾在書上讀到過,說合巹酒是苦酒,寓意夫妻二人從此風雨同舟,患難與共。


    她擺手道:「我不怕苦。」


    霍留行似乎不大相信,將酒爵遞給她時微微揚了揚眉,待與她把臂飲酒,果然見她忍不住蹙起了眉頭,吞咽得費勁。


    擱下酒爵,他抬起一根食指,輕輕點了點她緊皺的眉心,笑著質疑:「不怕苦?」


    沈令蓁因他突然的親近倏爾抬頭,瞧見他近在咫尺的一雙眼睛,不由一怔。


    如果說聲音相似是巧合,那麽連眼睛也很相像呢?


    當初那位恩公的兜鍪隻露了一雙眼,她因此格外留意過,如今迴憶起來,與麵前這雙溫情脈脈的桃花眼幾乎一般無二。


    沈令蓁再次陷入了懷疑,一瞬不眨地盯著霍留行。


    「怎麽?」他問。


    「我見郎君有些麵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想是在汴京吧。我十五歲以前隨父親入過幾次宮,與不少世家大族的孩子打過照麵,或許你也在其中。不過你那時還小,竟留了印象嗎?」


    那時沈令蓁才三歲,確實沒什麽印象了,她關心的也不是童年的事。


    她問:「那郎君之後就再沒去過汴京了嗎?」


    霍留行點點頭:「我十五歲從軍,之後兩年一直輾轉於戰場,至於十七歲以後……」他垂眼淡笑,「這腿哪還出得了遠門。」


    戳人傷處並非沈令蓁的初衷,既已得到他的親口確認,她也就不再追問了,歉意道:「是我唐突了。」


    「無妨。」霍留行的語氣依然和悅,目光卻緊盯著她的神情,像要從中瞧出什麽端倪來,「隻是聽你意思,還在別處見過我?」


    沈令蓁立刻搖了搖頭。


    她遭擄一事傳出去多少惹人遐想,有損名聲,既然家裏費心費力地對外隱瞞了,霍留行也不是她的救命恩公,那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不與他說明為好。


    她說:「也許就是小時候留的印象吧。」


    霍留行也沒再多問,點點頭,一指床榻:「坐那兒去吧。」


    「郎君要歇下了嗎?」


    「是該圓房了。你不困?」


    「我……我還挺精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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