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嬌一個都不認識,因而又迅速挪迴了眼。


    她想問楚服,這究竟怎麽了?她是什麽病?又為什麽把椒房殿中伺候的人都換了?


    但又不等她開口,便有宮人輕手輕腳地步進室中,語氣忐忑地迴稟道:“陛下來了。”


    劉徹?


    他總算來了。


    阿嬌由衷鬆了一口氣。


    她都要被這滿殿緊繃又壓抑的氣氛弄瘋了。


    她忙點了點頭。


    可楚服……楚服為什麽要見鬼般地看了她一眼,而後無奈退下。


    我天——


    到底是怎麽了?


    她真的有些要生氣了。


    好在,劉徹終於進來了。


    他哭了。


    微紅的雙眼明顯是哭過了。


    是因為她的病嗎?


    沒事的。


    會治好的。


    她想衝他笑笑,說點什麽來寬慰他。


    可是身不由己地,鬼使神差地,她竟疲倦不堪地慢慢合上了眼簾,“陛下,我死後把我葬在霸陵吧。”


    什麽?


    死後?


    她病的這麽重的嗎?


    但——


    但為什麽要葬在霸陵?


    她即便是死,不也應該是下葬茂陵嗎?


    她糊塗了。


    徹底糊塗了。


    腦海中白茫茫的一片。


    噢——


    她想起來了。


    她被廢了。


    她被以巫蠱罪名廢黜了。


    可——


    可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明明……明明他們才去過湯泉行宮啊。


    衛子夫?


    宮中有這個人嗎?


    明明沒有啊。


    不——


    不不不。


    明明是有的。


    她……她還生下了三位公主。


    可……這又是什麽時候的事?


    她為什麽不記得了?


    阿嬌陷入了徹底的混亂。


    而劉徹亦是心頭大震地茫茫然不知身在何處。


    他隻覺周身浸在冰水之中,一寸寸凍地他生疼。


    為帝,他自覺做出了一點驕人功績來。


    但在阿嬌麵前,他徹徹底底地失敗了。


    她不願再被他強行續命。


    而他,身為天下之主,竟也拿不出更好的選擇。


    “嬌嬌,不要,不要這樣好不好?”


    不要?


    什麽叫不要?


    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難道就是我陳阿嬌要的了?


    她心下心中湧進滔天怨氣,猝然冷笑道:“精神錯亂,不見天日地苟延殘喘著,便有意思了?”


    她的冷笑聲宛如一柄利刃,捅地他心頭血肉模糊。


    他閉眼沉默了許久,終於勉強開口說好:“但——”


    他鼓起勇氣,乞求她:“但葬在茂陵好不好?”


    “茂陵?”


    她放佛聽大了天大的笑話,仰麵大笑起來:“陛下是準備開恩讓我這個廢後得以妃禮下葬嗎?還真是皇恩浩蕩呢。”


    她的諷刺,鮮血淋漓。


    他隻能默然。


    又是長久的沉默。


    “能不能好好地叫朕看看你?算朕最後……最後求你一次。”


    阿嬌這才恍然過來,原來不知何時,她竟把自己蒙在了被中。


    但另一個她冷然一笑,沒有答話。


    劉徹難得地哀求起來,字字懇切:“嬌嬌,再讓我見你一次,就一次。”


    阿嬌沒有應他。


    他淒然一笑:“你放心,朕一定會照顧好陳家的。”


    這句話,又激出了她的怒氣。


    “那是陛下的姑母家,用得著看我的麵子嗎?而且……我一介廢後,又有什麽麵子可言呢?”


    劉徹被她這句誅心的話打在胸口,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他哽咽了一口氣,還想再最後說點什麽,阿嬌卻已經下逐客令了,“陛下,我們今生的緣分就到這裏吧。”


    他忍不住脫口問了一句:“那來生呢?”


    她愣了一下,冷冰冰地答:“來生?我陳阿嬌隻願生生世世再不與你相見。”


    放佛有萬斤巨石淩空砸下,砸地他整個人都恍惚作響了。


    他臉上的血色齊數褪去,蒼白地宛如窗外大盛的雪光。


    她還是不肯原諒他。


    一旦清醒過來,便至死都不肯


    原諒他。


    過去那幾年的美好,不過是一場夢。


    檀木鏤空窗格透射進一殿清冷的光影,他長身隻立在殿中。


    懊悔、痛苦和無奈一起混雜著他霧氣騰騰的雙眸。


    他終於輕輕地走了出去。


    沒有迴頭。


    一次都沒有。


    阿嬌平靜地聽著他離去的腳步聲。


    真好。


    這一世的愛恨情仇,總算是到此為止了。


    她長出了一口氣。


    解脫不已。


    可當那腳步聲徹底消失的時候,她又驀然悲從心中來。


    她拚盡了所有的力氣,勉強坐起來下榻。


    天旋地轉地恍惚間,她死死咬咬著下嘴唇,直把自己咬地血絲在嘴中蔓延,方才沒叫自己跌迴榻上。


    她病了很久,病地連站起來都要花很久的時間。


    終於,她無聲地栽倒在了綿軟厚實的長毛地毯上


    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她會死在什麽時辰?


    她沒法不知道。


    她隻能在地上艱難地往地前爬行著。


    她曾經真的以為,她會不一樣。


    可哪裏會不一樣呢?


    她扞衛不了她的感情。


    從頭到尾不過是他說了算。


    她思及至此,隻覺心中百味陳雜。心頭火辣辣地灼燒著,血脈中戾氣和怨氣一起翻滾澎湃。


    一點一點,一步一步。


    她終於到了窗邊。


    而後,她然萌出一連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力量來。


    她攀著牆,起身推開了窗。


    寒風卷著雪花飄到她的臉上,帶起她的衣袂。


    她要最後看一眼這人世間。


    而心願一旦達成,她便如仿佛枯木一般,再無半點生機可言


    她再次轟然倒地。


    這次或許是撞倒了什麽吧。


    劈裏啪啦地帶出了一連串一陣叫聲音來。


    她不覺得疼,也懶得看。


    她疲倦地閉上了雙眼,想要陷入最後的安眠中,


    可急切的唿喊聲和掉落在她手上臉上的冰涼的淚水,又把她喚醒。


    是楚服。


    她歉疚地對楚服笑了笑。


    對不起。


    說好陪你一起走下去的。


    可是太累了。


    我不想走了。


    我要食言了。


    身體好像越來越重,又好像越來越輕。


    她像一朵雪花,飄出了窗,趁著風,輕盈而去。


    她飄啊飄,一直隨風飄著。


    沒有目的地。


    也不需要目的地。


    就這麽飄吧


    但,雪花也有飄累的時候。


    於是,她落下來歇歇腳。


    天大地大,這種自由自在的感覺真好。


    她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心下前所未有的平靜和滿足。


    但卻猛然背上一涼。


    沒來由地覺得有一張臉貼了上來。


    她心下一驚,霍然睜開眼來。


    而後,從頭到腳都麻透了。


    是的。


    真的有一張臉。


    一張女人的臉。


    …………


    蟬鬢攏雲,蛾眉掃月。


    這是一張毫無疑問的美人臉。


    隻是年齡感相當模糊,看不出是多大年紀來。


    像是二十七八,又像是三十四五,抑或說四十出頭,也沒有什麽違和感。


    因為——


    那柳葉蛾眉曼睩1間,光芒如電,鋒芒逼人,生生震懾地人不敢與之對視。


    這股子睥睨天下的氣勢,完全遮住了她皮相上的風采。


    “癡兒啊,想知道你死後發生了什麽?”


    阿嬌心下一顫。


    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想知道嗎?


    大概還是想的。


    但真的敢知道嗎?


    她不知道。


    而清冷的女聲已經自顧自開始了講述。


    …………


    元光五年,春。


    匈奴集結大量騎兵進攻漢朝上穀、漁陽等地,殺掠吏民千餘人。


    劉徹接到邊關急報後吐出的第一個字,便是戰。


    而承平許久的主和派自然還是不敢同意。


    開玩笑。


    這也太冒險了。


    一個不留神,匈奴便會直進長安。


    “匈奴人居無定所,並無城廓宮室牽累。


    匈奴王庭更是遠在沙漠腹地,基本沒有防線。


    而大漢自遼東到隴西全需要重兵防備,一旦失敗會再遭到馬邑之圍後的瘋狂反撲,民不聊生啊!


    倘若臨時派援,匈奴早已揚長而去。


    而一旦退走,又會卷土重來,後患無……”


    但“窮”字尚哽在喉中,便被當頭砸下一卷帛書!


    “聽你這意思,是不是朕得把邊郡全境都雙手奉送給匈奴,才叫愛民如子?”


    …………


    深夜。


    劉徹在一牆巨大的輿地圖上認真排演著。


    他已經下定了決心。


    戰!


    …………


    “陛下有旨,衛青出上穀,公孫敖從代郡,輕車將軍公孫賀從雲中,李廣從雁門。


    四路將領各率一萬騎兵。”


    …………


    兩月後。


    李廣所部已經從雁門城們出發,而從代郡出發的公孫敖所部已經先行逢上了匈奴騎兵。


    滿地殘紅和無主嘶鳴的漢軍戰馬已經很能說明這是一場單方麵的碾壓,空氣中氤氳成一片慘紅。刀光劍影猶在,遍地橫屍堆積如山


    而戰爭,隻要還有人活著就依然還在持續。


    刀鋒劃開肉皮的撕拉聲,震動天地的唿聲。箭矢狂飛劃破藍空,戰馬踐踏間天地輕顫。


    殘陽如血,陰風陣陣。


    公孫敖身前已經被染紅,卻還是咬牙在戰場上浴血拚殺著。


    直到副將一刀把公孫敖身後的匈奴斬落馬下,方才扯著嗓子大聲道:“將軍,不能再打下去了。我們傷亡的實在太慘了,太慘!”


    是啊,太慘了!


    環顧四望間,倒在地上的十之八九都是漢家子弟。


    這些好兒郎,隨他來建功立業,卻把性命丟在這。再也迴不去家鄉了,再也迴不去了!


    自己對不起他們,更對不起陛下的殷切希望!


    難道就這麽敗北而走嗎?


    為了這一仗,陛下已經承擔了足夠大的壓力。如果再輸,天下該如何激蕩?


    他不甘!不甘啊!


    副將何嚐不知道他的心情呢,隻是再不走全軍覆沒於全局更沒有幫助!


    多留一刻便多損失一個漢家好兒郎!


    公孫敖隻得咬牙道:“鳴金收兵!撤!”


    …………


    幾天後,出雲中的公孫賀泄露了行蹤。


    對於匈奴而言,隻需要全力對付李廣一路。


    至於衛青——


    聽說不過是因為他姐姐是皇帝的女人,攀附著連帶關係才當上的將軍。


    那樣的草包,不足為懼。


    軍臣單於虎目怒向下方,“左大都尉!左大當戶!左骨都侯!”


    三個匈奴將領起身大聲應“在”。


    軍臣單於充滿期待地看向他們:“漢軍一路隻有萬騎,本單於給你們五萬精騎,可有信心套住這隻漢朝的雄鷹?”


    三個匈奴將領大笑道,“單於盡管放心!”


    …………


    清晨,雁門塞外。


    靜,出乎尋常的靜!


    四周寂靜得讓人不寒而栗,靜的天地間好像隻剩下他們!


    就連蟲鳴聲風聲也凝固了!


    人天生就對危險有著一些預知,沙場上滾了幾十年的李廣更是對血氣敏感!


    他舉手止住身後的將士,勒馬靜聽著動靜!


    嗚----左邊傳來匈奴的號角!


    循聲望去,山領背上現出匈奴的旌旗和螞蟻般密密麻麻的軍騎!


    望不見人影盡頭,李廣卻臨危不亂,半分不見訝異。抽刀斷喝:“兒郎們,上!”


    兩軍交鋒,縱然是入了圈套也不能斷了自家誌氣。


    戰爭,打的是兵力打的是武器,更打的是心誌!


    將就是兵的魂,兵的膽!


    主將尚且巋然不動迎麵就上,士卒斷然更沒有後退的道理。


    “諾!”


    震耳欲聾的叫喊聲和漫天拔刀出鞘的寒光中,天地為之變色。而後一萬鐵騎轟然踏向迎麵而來的蝗蟲般的匈奴兵,呐喊聲直衝九霄。


    冷兵器時代的騎兵是戰場上的王者,幾萬騎兵的衝鋒更是叫人震撼的話都說不出來。


    匈奴領兵的三個大將見了漢軍這般戰意高漲的模樣,彼此相視間都更多了幾分慎重。


    他們五倍於敵,如若不能勝,就是給李廣揚名!


    他們抽出腰間彎刀策馬向前,身後是五萬騎兵。


    “殺!”


    “殺!!!”


    馬蹄踐踏聲中,就連號角聲也被淹沒。充耳所聞的全是心跳般的戰馬跑動聲,咚咚咚……


    漫天劍雨中,雨點般的人被射中滾下戰馬,連嗚咽聲都沒有就被後麵止不住腳步的洪浪碾成肉末。


    兩軍迅速交鋒。


    刀起人落,鮮血和荷爾蒙聚集在空氣中發酵。血水飛濺中,沒一會地上便已經暗紅一片。


    可以想見,因為這些鮮活生命,這裏明年春天會長出最茂盛的牧草開出最鮮豔嬌嫩的花朵。


    …………


    漢軍的戰線漸漸被撕裂,被衝破一個大口子後便愈發不可收場。


    時近午後,初夏溫暖耀眼的眼光均勻地撒在這峽穀中。天地間,金光燦燦。


    地上血流匯集成河,暗紅色的鮮血把大地染透。殘肢內髒隨處可見,無主戰馬或受傷哀鳴或去叼主人企圖叫起主人。


    而活著的人,還不能什麽都不去想不去管地躺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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