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元二年,夏五月,丁卯日,夜。


    阿嬌又做夢了。


    夢中的世界還是那般地荒誕而詭異。


    漫天都是淌著血的猩紅大眼珠子,密密麻麻,綿延不絕,猙獰又可怖。


    她眼角餘光不慎往上掃了一下,立時便被激地頭皮發麻不止,渾身都泛起雞皮疙瘩來。


    她忙低下頭來。


    可腳下也不比天上好多少。


    漆黑如墨的濃霧簇擁翻滾著往上撲騰,迷地她半點也瞧不清前路虛實。


    她如履薄冰地走著,生怕一腳踏空便跌進了萬丈深淵中。


    奇怪。


    她為什麽要說萬丈深淵呢?


    她楞了一下。


    還不及細想,四麵八方忽地齊齊湧起呢喃含糊的巫咒聲來。


    宛如一記軟鞭狠狠抽在她太陽穴上,她瞬時眼淚就淌了下來,腳下也跟著一軟,險些癱坐進濃稠的黑霧中。


    她齜牙咧嘴地死死堵住雙耳,可那巫咒聲已然鑽進她腦仁中,張牙舞爪地兀自癲狂著。


    她抓撓不得,束手無策。


    那巫咒聲越來越洪亮,越來越急促。


    她漸漸連抵抗的力氣都失去了。


    到最後,就連天地都扭曲起來。


    那駭人的紅眼珠子更是一個接一個地往下掉,砸在她身上,一砸一個血窟窿。


    有一下,眼看是要徑直砸進她眼窩裏的。


    她想躲,卻渾身脫力,隻能眼睜睜地等著那惡心的大紅眼珠子掉下來。


    …………


    “啊——”


    阿嬌從噩夢中猝然驚醒過來,驚魂未定地睜開眼。


    她有那麽一瞬間的恍惚,覺得那紅眼珠子穿透了夢境,正從床帳上直墜而下。


    再定睛一看,帳頂上空空如也。


    她鬆了一口氣,又忍不住好笑:這夢也不是第一迴做了,更何況也隻是做夢而已,有什麽好怕的呢?


    但一顆心仍舊跳地又急又猛,仿佛有從喉間一躍而出的衝動。


    她又是深吸氣,又是拍胸口,可它就是不肯安靜下來。


    她隻得側了側臉,衝錦帳外吩咐道:“水——”


    話剛落音,便聽得一個嗓音清亮的婢女應了聲唯,而後又恭恭敬敬地問她:“翁主想喝什麽?”


    阿嬌想了想,“熱的。”


    她想,興許……興許喝點熱的壓一壓就好了。


    不過須臾,便有錯落的腳步聲響起。


    三四個婢女魚貫而入。


    一個挽帳,一個攙扶她坐起來。


    還有兩個在紅漆食案前站定,提著蟠虺紋提梁銅壺的那個往蓮花紋銀碗中倒至五六分滿後,另外一個便忙穩穩當當地端了,用竹胎浮雕龍紋漆勺舀了送到阿嬌唇邊來:“翁主慢著些,別嗆著。”


    這桂漿一直擱外間方爐上小火溫著,不涼不燙,正好入口。


    唯一的美中不足,大概就是得等著人喂。


    雖然這婢女服侍的足夠妥帖,但到底不如自己動手來地痛快不是。


    可——


    又能怎麽辦呢?


    她現在才兩歲。


    衣食起居,事無巨細,全得等著人伺候。


    唉。


    小孩兒的世界,就是這麽可憐。


    一碗桂漿入喉,又漱口盥洗一番後,阿嬌被服侍著重新躺下。


    婢女跪在床榻前,仔仔細細地給她掖好被,落賬。


    一切周全後,方齊齊垂首,恭恭敬敬地倒退著帶上門迴去了。


    室內重又陷進一片靜謐。


    阿嬌的心也安靜下來了。


    但她闔上雙眼,卻久久了無睡意。


    越躺著,意識越清明。


    腦海中止不住地盤旋著已經困擾了她足足兩年的一個問題。


    她怎麽就又活了?


    她明明是死了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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