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


    元狩六年的春天,一不小心在淫雨霏霏裏摔了一跤,便再沒能爬起來。


    等好容易再見著晴天,天已經暴熱起來了。


    海棠未雨,梨花未雪,桃花亦未霞,便撲進了綠荷紅菡萏中。


    長安城中的貴女們一麵搖頭遺憾錯過了遊春、射雁1、放木鳶2,一麵又興高采烈地遍下名刺辦起曲水流觴的酒宴來。


    一時間,長安大道連狹邪,青牛白馬七香車。


    歌舞宴飲,通宵達旦,熱鬧非凡。


    可這一日,卻是大半個北闕甲第3都安靜了下來。


    巳時剛過,期門郎4便沿途警蹕5。


    是天子將要出行。


    館陶大長公主打從年前就病了,到如今纏綿病榻已近半年。


    少府太醫令每日必來,湯藥流水一般地往內庭裏送,長子堂邑候和次子隆慮候更是事必躬親地服侍在床榻前。


    可饒是如此,也未見有半點起色。


    反倒是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


    北第中人都在背地裏暗暗猜度:大長公主隻怕是不成了。


    聽說,公主家令6都已經把喪事預備妥當了。


    館陶大長公主既是天子唯一的嫡親姑母,又是天子的外姑7,還是天子三姐隆慮公主的君姑8,如此一重一重地親上加親,天子怎會不親自前來探望呢?


    麵色枯槁,形容憔悴的館陶大長公主,堅持讓婢女攙扶她坐起來:“哪有躺著見駕的道理?”


    她依足了規矩,硬撐著跪坐在榻邊,頓首深拜下去:“陛下長樂未央。”


    這還是那個跋扈非常,在他長姐平陽公主麵前都一遍又一遍強調著“帝非我不得立“的姑母嗎?


    天子有一瞬間的恍惚。


    他們是至親血脈,自然也曾熙熙融融過。


    隻可惜,他是帝王,而姑母連同竇氏、陳氏……甚至……甚至阿嬌都是他的掣肘。


    阿嬌——


    這個沉寂太久,又始終盤旋在他心中的名字,乍然一浮起,便如千萬根細銀針筆直紮進心間一般,霎時血珠四濺,心悸難忍。


    天子定了定神,緩緩輕出了口氣。


    他擺手揮退了婢女,在病榻前坐下,剛毅的眉眼間漫上一層溫煦:“什麽君臣尊卑,今兒就是猶子9來看望姑母。”


    館陶大長公主聞言欣然一笑,亦不再堅持,“讓陛下掛心了。”


    她勉力昂起頭來,仔細用目光描摹著天子的臉龐:“能在入土前再見陛下一麵,真是再好不過了。”


    天子不禁歎息:“姑母也太悲觀了。”


    館陶搖了搖頭,笑道:“也該到我去見先帝了。”


    她眉目慈和,神情從容,似乎還隱隱有些期待一般。


    既然館陶大長公主對生死這般不忌諱,天子索性也不說那些自欺欺人的安慰話了。


    “姑母放心,兩個表兄及陳家,朕都會看顧好的。”


    館陶大長公主卻是連連搖頭,“兒孫自有兒孫福,陛下無須為他們費心。但是——”


    她頓了頓,目光誠懇,語帶哀求:“如若可以,姑母倒真有一事相求。”


    有什麽事情還能比後人禍福更叫姑母牽腸掛肚?


    天子心下納罕:“姑母但說無妨。”


    館陶大長公主卻垂頭不語。


    天子會意,擺手屏退左右。


    待偌大的寢室徹底空落下來,館陶大長公主方才緩緩抬起頭。


    她定定地望向天子,開門見山地道:“求陛下開恩,讓阿嬌入土為安吧。”


    天子隻覺得天靈蓋倏然一凜,渾身的血都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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