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時日錦繡經常將“大不了一死”掛在嘴邊,葉氏每每聽在耳中都覺酸楚不堪。


    關於嫁妝一事女兒雖未當著麵與胡炬唇槍舌戰,她心裏卻也清楚,能討來這些東西實在不易。


    又思及那日錦繡冒著傾盆雷雨出門求救,並且犧牲終身幸福為二郎換來一線生機,她更是怨自己太沒用,不僅保護不好兒子還賠了女兒。


    時至今日,葉氏最恨的人並非冷血丈夫,而是自己。早年父親臨終前就說過胡炬太過勢利其心不正,一定要防著些,她卻不曾相信更沒將這要求牢記心中。


    後麵又因優柔寡斷而一步錯步步錯,懦弱得總是自欺欺人,明知胡炬已有殺心卻隻要求合離,甚至合離不成也不敢去告他。


    因為,按大齊律,告尊長哪怕對方罪行屬實也需徒兩年,按常理錦繡不可以告父親,她也不能告丈夫。


    就這樣猶豫再三錯過了最佳時機,卻偏偏沒想到若借著輿論的勢頭,鬧大了此事也可由別的官員作保減刑甚至免除徒刑。


    無論遇何事都想得到十全十美的結局,卻偏偏失去所有,想要兒子平安如意他被胡炬綁了,希望女兒有個美滿婚事她卻將自己抵給了宦官……


    如今,錦繡又說用自己性命威脅胡炬將二郎還迴來,葉菁越想越覺得不對味兒——把一切壓力都堆在了女兒肩上,自己這母親可做得著實不堪。


    她穩穩心神後,用力一捏女兒的手,堅定道:“我這就找他說去,你放寬心好好繡嫁衣,到那日阿娘一定叫二郎迴來為你送嫁。”


    說罷,葉氏就端著錦繡用罷的空碗退出房門,甚至來不及將餐盤找處地方放下,立刻往外麵疾走欲親自尋了胡炬去掰扯。


    因京城寸土寸金胡炬又隻是商人購置不了太風雅的宅院,所以胡宅並不大,不過三進而已還不帶院子,葉氏從錦繡住的第三進後罩房出來就往胡炬那位於東廂的書房而去。


    越過垂花門走到院中,她又是一陣憋悶,那胡明珂住了東廂正房,胡錦珍住西廂,自己和女兒卻隻能蝸居在推開窗僅可看到黑沉沉天空和院牆的後罩房,和普通婢女擠在一處!


    明明自己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這種事情,忍到那一日才可以到頭?或者說,就這麽一直忍下去,日子隻能更差得不到一丁點好。


    葉氏心一橫便邁進了東廂側間,此刻,胡炬正在絞盡腦汁計算錦繡的嫁妝,成親那日的宴客名單以及食單和排場。


    常言道越貪婪的人越吝嗇,他便是如此,既想體麵又舍不得為那不孝女付出太多,諸如壓箱錢這類明麵上的東西動不了,胡炬就想在別處能省便省。


    例如,抬在嫁妝最前麵的是用瓦當和土坯示意屋業和田地,可大家僅能看見數量弄不清大小和良莠,此處便能以次充好,首飾寶器也能用金包銀的簪釵和鎏金的擺設替代貨真價實的物件。


    這麽做卻需要把握好一個度,替換得過多那段內給事定然不會樂意,因而他直算得焦頭爛額。


    見到葉氏進門胡炬很是驚訝,自從綁了葉明瑞逼迫她自降身份後,還從沒見這隻知道默默淚流的先頭妻子主動找自己,他原本以為葉氏是為了討好自己給送了吃食來,仔細一看,她端著的卻是空碗。


    此次前來卻不知所為何事?


    葉氏木著一張臉站到胡炬跟前,脊梁挺得筆直,緩緩道:“隻差一個來月錦繡便要出嫁,該叫明瑞迴來了吧?”


    “他從西平過來,路途太遠也不知是否來得及迴家,這身子骨差了自然沒法日夜兼程的趕路。”胡炬有些不耐煩的如此迴答。


    錦繡親事定下後他確實有叫人送葉明瑞到京城,卻沒盤算好究竟要不要這小子出現,就擔心那不孝女又鬧出什麽幺蛾子,叫他脫離了自己掌控。


    “錦繡出閣哪能沒有親兄弟送嫁?按理送嫁的兄弟還需到段家去坐首席觀禮,早些叫他迴來也好教教規矩,免得出門在外太小家子氣丟人。再者,一年多未見,也不知明瑞是否淡忘了家人,還需先和大家親近一番。”葉氏先前便斟酌再三,如今難得一次在胡炬跟前說上大段的話,倒叫他吃了一驚。


    微微一愣後,胡炬才假模假樣安撫葉菁:“這你倒不用擔心,我已叫二弟阿爍帶他長子明珅進京來,那孩子也有十六七歲了一貫是個穩重的,由他領著明珂去吃席斷不會出岔子。”


    被他這麽那話一堵,葉氏也氣得半晌不吭聲,別人家的兒子還有那薛氏賤人的兒子去吃席於她有何相幹?穩妥又如何?恨不得他們不能去!


    正當胡炬以為自己已經三言兩語就快打發了葉氏時,她卻突然“嘭”一聲摔掉了碗盤。


    而後瞪大了眼喝道:“我原也不指望你能守信!你要知道,錦繡願意許自己終身給一個宦官就是為了二郎,若叫人連他是死是活都不知曉如何能出嫁?!”


    胡炬被她突然爆發的那歇斯底裏的一吼驚了一下,等反應過來時,葉氏已經從地上拾起了一枚尖銳的瓷片杵在自己喉部厲聲道:“你信不信我今日就死在這裏,叫錦繡去守三年母孝?這麽長時間,你覺著那已經二十六歲的段內給事能等得?”


    見到葉氏那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模樣,胡炬嘴唇微微一動,卻說不出“熱孝百日內出嫁也可”這句話。


    他總覺得葉氏說要尋死的確屬實,錦繡說要撞死在婚車前也並非謊言,若這做娘的當真去了,那不孝女不定能幹出什麽更瘋狂的事來。


    胡炬思慮再三終究還是在錦繡出嫁前半月帶迴了二郎,他從前做了不少對不住這母子三人之事,換成稍有根基的旁人說不準早已爆發,她們能忍到這時才拿出脾氣來已算難得,實在是沒法再進一步逼迫。


    這麽做,卻並非因為內疚,而是商人謹小慎微算計,膽大妄為行事這種本質叫他不得不妥協——逼急了兔子都能咬人,何況兩個並不癡傻的女子?


    那日見到明瑞,才看一眼葉氏就又落下淚來,六歲有餘的他長得卻不比失蹤那時高壯,整個人反倒黑黑瘦瘦的一直佝僂著腰,縮在一個婢女身後不僅不敢抬頭看人,喚他名字時反倒還驚恐退縮!


    僵持了好一會,葉明瑞都不曾像從前那樣撲過來親昵的叫母親、姐姐,葉氏頓時哭得成了淚人,錦繡微微蹙眉而後忽地快步上前一把扭住了弟弟的胳膊,不由分說的將他扯入了母親房中。


    母子三人關了門獨處一室,葉氏期期艾艾衝兒子哭訴自己的思念之情,錦繡則三兩下扯開了葉明瑞的衣襟。


    首先躍入眼簾的,便是他背上縱橫交錯的新舊鞭傷,而後便是那瘦骨嶙峋的身材,此情此景頓時驚得錦繡雙手一抖,縱使一直板著臉卻也漸漸紅了眼眶。


    而後她湊在明瑞跟前仔細辨認他後頸的黑痣,以及腰部淺紅色的不規則形狀胎記……半晌之後才閉眼長歎著哀哭一聲,死死將二郎摟入了懷裏,呢喃道:“是不是有人說阿娘和姐姐不要你了?是不是有人說你是賤人生的私生子?是不是有人說你生來是討債的根本就不該活在世上?通通是騙你的!姐姐也聽過這樣的話,都是騙人的!”


    “是不是還有人不讓你自稱‘葉明瑞’?”啼哭不休的葉氏也迴了神,半跪於床前環臂抱著兒子哀聲道,“明瑞,你要記住,對你好,為你可以付出性命的人說的話才是真的,你之前聽到的那些全是謊言。你想想,當初遇到毒蛇時姐姐是不是擋在你身前?外出遇到落雷時阿娘是不是將你抱在懷中?……”


    在葉氏一聲聲開導中,葉明瑞漸漸恢複了些精神,錦繡乘機將那在耳房用小泥爐烤好的小芋頭取了兩枚來,塞到他手中,輕聲道:“看看,這是你最喜歡的土芝丹,姐姐一直記著日日都在做它,就盼你迴家時能立刻吃到熱騰騰的點心。如今條件不好隻能準備些粗鄙果子,你且將就用,該日我再做更好的。”


    二郎垂目看著手中的栗色小丸子,眨了眨眼,這才緩緩抬頭怯生生地問:“真的不再丟我了?將來我們能一直在一處生活?我好怕,好痛,好餓……別再拋棄我,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唐律疏議》卷二十四《鬥訟》篇有一條關於妻告夫的律條:“諸告期親尊長、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雖得實,徒二年;其告事重者,減所告罪一等;即誣告重者,加所誣罪三等。”


    三進四合院(左後邊最後一排沒有院子的就是後罩房)


    土芝丹


    芋頭別名土芝丹,能寬胃腸,破宿血、去死肌,調中補虛,行氣消脹,壯筋骨,益氣力,特別適合身體虛弱者食用。芋和鯽魚、鯉魚一同煮羹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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