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駝這輩子都不曾體會到冷的滋味,哪怕十五年前在納蘭西京城下的寒雨中,他被陳師道壓碎了滿身骨頭,也不曾打一個寒顫。但在這一刻,他深切的感覺到了寒意。


    在這一瞬間,生平殺人無算的獅駝大將軍忽然有了死的覺悟。


    頭上是天,他的神思徜徉,仿佛迴到了許多年前。


    藍天之下,大漠之上。


    身材高挑,明麗絕豔的少女身著彩翼在半空翱翔。


    蓬頭如雄獅,相貌奇醜的少年拖著一條長繩,打著赤足奔跑在炙熱滾燙的沙子上。


    繩子盡頭連著少女,歡快的笑聲放縱的從空中灑落在少年密布汗水的額頭上。


    少年抬頭看著少女,醜臉上露出憨厚滿足的笑容。


    少女忽然板起臉:獅駝哥哥,你一直抓著我,讓我怎麽飛的更高更遠?


    少年立即收斂傻笑,並不迴答少女的問題,心中卻在想:如果我一直抓著繩子,你便無法真正自由,可如果我不抓緊繩子,又怕你會離我而去。如果可以,我寧願一輩子不放手。


    他們的家鄉叫做師氏部落,那裏不屬於中州大陸,也不屬於極西大陸,那裏有荒蕪的大漠,有高崇的雪山,安靜的河流從北向南流淌,部落居住的山穀裏四季分明,是永遠看不夠的美景。


    一悲一喜一枉然,一草一木一紅顏。


    人世間的每一份情愫和感動都不是憑空而來的。


    數年後,當山穀裏的野百合在春天裏綻放時,少女終於還是離開了。離開了那塊無拘無束的土地,來到了規矩森嚴的納蘭西京。在那個世間最爾虞我詐的後宮中,單純如白雪的少女師傲雪,臉上再也找不迴曾經的純真笑容。


    沒過多久,西戎汗國收獲了一員神威蓋世的猛將。


    多年前牽繩的手提起了屠刀,一路腥風血雨刀光劍影,少年變成了兇名昭著的獅駝大將軍,少女成了坐在金鑾殿上君臨天下的女帝師傲雪。


    獅駝好色是出了名的,不出名的是大將軍府中明明滿庭芬芳,他卻寧願多半時間住在軍營裏。他娶了大聖師所在部族的宇文氏女子為妻。那是納蘭西京最出名的母老虎。相貌奇醜,性情彪悍。唯獨對獅駝癡心一片。獅駝不喜歡她,如果不是為了師傲雪,他絕不會娶她。


    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就是一切我所能做到的事。


    猛將獅駝,鋼鐵意誌鋼鐵漢,性如烈火,殺人如麻,在納蘭西京的三十年,他幹的最重要兩件事,娶了毘伽羅的侄女宇文芳兵,殺了西京皇族趙氏一千三百口。


    師傲雪離開納蘭西京,是為了完成對王龍象的承諾去嫁給火龍帝國的孔雀王的。獅駝當然不希望她去,但直到師傲雪離開的一刻,他都沒有說出那個不字。


    石中有淚,玉中有血。


    最強硬的男人內心深處,也會有一片溫柔之地。


    那個追逐自由,連無上皇權都不看在眼中,放飛自我的女子永遠在他心中。


    如果放手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縱然代價是心死又如何?


    師傲雪的離開,帶走了獅駝對人生的全部熱情。


    他留在了納蘭西京隻是不想去打擾師傲雪的新生。


    人在納蘭西京,魂兒卻早已被師傲雪帶走。


    與陳醉這一戰,不過是武者的正名之戰,他可以接受戰敗,但絕不想替趙氏背上五十萬大軍敗於饑餓,一刀一槍不動便灰溜溜撤軍的罵名。生和死,勝和敗,對獅駝來說並不是最重要的。


    白霧衝天,刹那間將鳳火焚天神通籠罩下的空間溫度降到了冰點,同時還隔絕了他與外界的氧氣和陽氣的連接。


    低溫和窒息迅速吞噬火鳳法相,而他除了感知冰冷外,竟什麽都不作了。


    元神法相狀態下的獅駝,極強又至弱。


    在芸芸眾生眼中,法相就是神明,不死不滅。


    但在高階修行者眼中,法相距離真正的神明還隔著千重山萬重水,能死也能滅。


    天生萬物,一生一克,這二氧化碳就是專門克製火焰的物質,高濃度的二氧化碳不僅能帶來低溫,同時還是窒息滅火法的神器。在夢中人生中,這是眾所周知的常識,但在這個世界,卻是不可思議的神奇事。


    瞬間爆發的幹冰一下子將火鳳法相包裹在其中,真火之軀的火鳳法相迅速縮小,短短兩個唿吸的時間裏,從方圓十餘丈的龐然大物縮小到了隻有普通公雞大小。


    火鳳法相因火而生,如果火滅了,獅駝就隻剩下一道神識真靈。


    獅駝的魔軀已經被陳醉一拳打爆,再失去了元神法相,就真的是形神俱滅了。


    這時候陳醉忽然對著火鳳法相揮出了一拳,不明就裏的人看來,會以為陳醉是急於求成,要趁著獅駝虛弱不堪時一拳將他的元神打散。但實際上,這一拳揮出,帶動的拳風卻將籠罩在火鳳法相周圍的白霧破開了一個洞。


    一點金陽照入,火鳳重新攝入真陽火力和氧氣,立刻止住了縮小的趨勢。


    “為什麽?”本已絕望的獅駝忽然發現白霧出現一絲破綻,以他剛才跟陳醉交手的經驗,斷然不會相信一個道意五重的強者會犯這麽低級的錯誤,他立即明白了是對手有意為之,所以不禁奇怪的問道。


    “你的生命不應該終結在我手上!”陳醉沒有過多解釋,他已經答應往生把獅駝的老命留給小和尚,這話卻沒必要告訴獅駝。隻是用隻有兩個人能感知到的聲音說道:“你走吧。”


    “你肯放過我?”


    “除非你自己活夠了。”白霧寒氣的籠罩下,陳醉昂然看著他,眼中是強大的自信,似乎在說,就算這次饒你一命,如果膽敢再跟我作對,下一次照樣可以輕鬆滅了你。


    “陳醉,你毀我魔軀,又傷我元神,等於拿走了我半條命。”獅駝道:“按理說此仇我非報不可,但是你又饒了我一命,獅駝一生恩仇必報,這次算我欠你半條命,翌日有緣再見,必有報答!”說罷,火鳳法相昂頭飛起衝破白霧,在金色陽光中迅速壯大,奔著極西方向翱翔而去。


    “衛公鐵拳,蓋世無雙!今日之敗,獅某必當牢記,翌日有緣,必當加倍奉還!”


    火鳳伴著聲音漸行漸遠,白霧散去,戰場上隻剩下陳醉昂然而立的身姿。


    酈鳳竹癡癡看著,低聲道:“他居然贏了?”


    成藥師凝重點頭:“是有些不可思議,獅駝連修羅魔軀都被打爆了,就這麽認輸走了,必然是已經怕了他!”


    “剛才獅駝施展火鳳焚天時結界內白霧彌漫,我沒有看清楚他是怎麽贏的,你可看清了?”


    “閣主的道意修為不在老朽之下,您看不清,我又哪裏看得清楚。”成藥師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必然與那白霧有關,陳醉此人有鬼神難測之機,竟能以有限之先天人力,對抗元神法相的法天相地無限之神通,大大出乎了老朽的意料,閣主的眼光果然不俗。”


    “本閣的眼光當然不會差了。”酈鳳竹歪頭道:“不過這次萬裏迢迢趕過來,卻沒能幫到他,接下來要找個什麽借口加入到他們東征隊伍呢?”


    成藥師道:“以閣主之身份,隻需發下一句話,他難道還敢趕您?”


    “萬一被拒絕了呢?”酈鳳竹道:“霍鳴嬋那小賤人必定不敢,這家夥可難說的很,你忘了在炎都,趙穎兄妹家裏他是怎麽對我的?”


    成藥師略作思索,道:“看來隻好老朽去賣一迴老臉。”


    酈鳳竹笑道:“這人脾氣古怪的很,天機樓主的麵子不如神醫老爺爺的好用,此事非您不可。”


    另一邊,葉南冥遠比酈鳳竹和成藥師更震驚。


    不可一世,狂暴一生,威名顯赫的西戎大將軍獅駝竟然被一個先天體魄者打爆了魔軀,元神法相還狼狽逃走了?


    葉南冥今年三十二歲,十七歲初登新秀榜,同年擊敗同時代最優秀的玄天宗弟子沈遙嘉,而後獨霸榜首位置五年,二十二歲時他的名字出現在了江湖武榜上,盡管排名比較靠後,卻意味著他在十年前就已經超品移山。


    同時代的英雄人物沒人能與他比肩,甚至連望其項背者都極少。


    他給人的感覺總是成熟幹練,謙虛而無傲氣。不是因為他不驕傲,而是因為沒人值得他去展示自己的傲氣。他是葉鯤鵬的兄長,更多時候扮演的卻是父親和老師的角色,他欣賞費解的眼光和智慧,但也隻是認為費解是同時代人物中唯一配得上跟他結交的人。


    在葉南冥心中,正麵挑戰獅駝始終應該是四十歲以後的事。他是這樣,同時代的其他人則連想都不要想。


    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正麵單挑擊敗獅駝?


    在此之前,這麽荒誕的事情,葉南冥連想都不會去想。


    一個先天體魄者,一拳打跑了獅駝的火鳳法相,這就不隻是荒誕了,而是遠古神話。


    現在這個神話就發生在眼前,由不得他不相信。


    “南冥兄。”一旁的費解輕聲問道:“你在想什麽?”


    “衛公,真神人也!”葉南冥沉默良久後,喟然長歎道:“葉南冥,凡夫俗子,自不量力,何其可笑也!”


    西戎汗國方麵,從五十萬大軍中精選出來的五萬精騎同樣目睹了草原上的戰神被擊敗的過程。


    一時間,萬人齊驚心,竟鴉雀無聲。


    陳醉看著士氣低落到了冰點的西戎聯軍,是時候收複落日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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