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品性,不取決於這人如何享受勝利,而在於這人如何忍受失敗。


    陳子軒選擇的方式是借酒澆愁。


    他很清楚這是最愚蠢的做法。


    比起那場賭上母族數十年老本的失敗行動,更讓他感到悲觀和慚愧的是不知道該如何麵對費仲達。


    老師曾經勸過他,要跟煉鋒城的那個人搞好關係,至少不要成為仇敵。他也曾經在費仲達的指點下嚐試照做了,但最終他還是選擇相信母後的判斷。


    結果卻是如此的慘烈又令人失望。


    他失去了神宮監的老底子,還失信於費仲達。


    他的哀愁和消沉除了源自失望外,還有憤怒。


    他的東宮已經遷移到石頭城的新內皇城中,依然有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監國地位。暫時的失敗並不足以徹底擊垮他。讓他如此意誌消沉的是,父皇竟然說出了還要在人間停留很長時間的話。


    高祖皇帝勤勉於天道,疏懶於朝政,他大權在握已經很長時間,卻從未有一刻覺得這天下被自己握在手裏。對於一個習慣了金口玉言說一不二的人來說,這滋味無疑是十分難以忍受的。


    天空飄著細雨,廊簷下跪坐著兩個年輕男子,看著雨中獨醉的太子殿下。


    一個是被費解廢了一隻手的宜州江湖道領袖費玉章,另一個是來自東蜀慕容世家的慕容楚孝。


    陳子軒醉眼朦朧,看著他們,苦笑自嘲問道:“你們說,天底下還有比孤更倒黴的太子嗎?”


    廊簷下二人默然不語。他們都懂陳子軒為什麽這麽說,所以什麽都不敢說。


    陳子軒不是個昏庸的太子,相反的,作為皇子,他的能力放在過往任何一個時代裏,都是足以成就一代仁王帝主有為之君的根基。他天賦聰穎,自律刻苦,監國以來勤於政務,內政外交都頗有建樹。


    這位天之驕子最大的不幸是攤上了陳師道這樣一個爹,又遇到了陳醉那樣的兄長。


    一個放權給他,而另一個則完全無視他。


    南陳上下公認他為王者,被人這般雲淡風輕無視掉的王者,還算他嗎什麽王者?


    “殿下不必憂患。”費玉章嚐試勸說道:“慕容兄今次入朝為殿下帶來了百越蝠魔一族,若論底蘊實力隻在神宮監之上,慕容兄的祖父慕容龍城老先生陷落於煉鋒城軍陣中,他願舉全族之力襄助殿下霸業......”


    “什麽霸業?誰的霸業?”陳子軒醉態盡顯,放肆的笑著,問道:“老子都不是對手,兒子就能行?”


    罵人不揭短,這話說的太難聽,簡直有失身份。


    費玉章自是大為尷尬,看著慕容楚孝,賠了個尷尬的笑臉,想說什麽卻又不敢開口。


    慕容楚孝則微微皺眉,推金倒玉伏地叩首,沉聲道:“微臣慕容楚孝拜見太子殿下!”又道:“殿下是南陳儲君,身負監國重任,既為君者,便當有帝王胸襟,容得下四海八方,難道還裝不下一時之挫折?短暫失利不足懼,可怕的是太子殿下放不下這些許挫折,鑽入死角反而局限了自己的眼光,白白辜負了陛下賜殿下南嶺東越封地的一片苦心。”


    “慕容楚孝,你這算什麽意思?”陳子軒眼中閃過一抹厲色,不滿道:“你是來投效到本宮門下的,還是奉了誰的命令前來教訓本宮的?”


    “臣雖受命於陛下,卻是心甘情願入東宮為殿下臣子的,臣來做什麽不取決於臣,而取決於殿下想做什麽,若殿下欲為天下雄主,則臣便是來與殿下一起共謀霸業的。”


    “本宮想什麽還重要嗎?”陳子軒義氣消沉,道:“父皇龍禦天下,春秋正盛......”


    “高祖陛下的去留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左右的。”慕容楚孝道:“但這南陳江山卻是殿下在主宰沉浮,試問,古往今來何曾有為君者如陛下對待殿下這般信重?”


    “信重?”陳子軒嘿嘿笑了起來。


    “當然是信重!”慕容楚孝不容置疑的加重口氣:“必須隻能是信重!”又道:“殿下對此決不可有絲毫懷疑。”


    “否則呢?”陳子軒哈哈笑著自問自答道:“是不是這東宮就該換主人了?名為監國,貌似大權在手君臨天下,可這天下若是隨時都能被人收走,那坐起來又有什麽滋味?”


    “臣以為殿下之愁緒紛擾不在陛下那裏。”慕容楚孝道:“而在煉鋒城,殿下之所以擔憂,是因為您知道了高祖陛下不隻有您一個了不起的兒子,您在擔心那個人會讓陛下改變主意。”


    “難道不會嗎?”陳子軒忽然啪的一下捏碎手中的酒壺,神色猙獰,轉臉看向殿內,兩名宮女正端著托盤誠惶誠恐跪在那裏,他忽然揚手,兩點白光脫手掠過兩名無辜宮女的咽喉,他哈哈大笑,道:“瞧這些奴才,跪在那裏貌似謙卑的樣子,其實卻無時無刻不在監視控製著本宮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若沒有這樣的打算,又何需如此?”


    “太子殿下,請息怒!”費玉章提醒道:“她們是皇後娘娘安排在東宮的。”


    “哈哈,你又提醒了本宮。”陳子軒神態癲狂,肆無忌憚道:“母後大人也不隻有我這一個兒子,若本宮不成器,她也好及時調整,廢了本宮,換我那兩個好弟弟來做這個監國太子。”他借酒蓋臉,越說越不像話。


    慕容楚孝心中略感失望,甚至有了拂袖而走的衝動,但他卻有必須留下來的理由,隻好繼續說道:“陛下信重的人是太子殿下,其他人都隻是癡心妄想,陛下若不是對太子殿下寄予厚望,又怎肯將這天下交予您?陛下若不是信重殿下,又豈會賜予您糧米鹽鐵出產最豐的兩州之地?”


    “可是他在發動北征計劃之前,也曾派出費仲達去炎都接那個人迴弋江!”陳子軒眼中閃爍著憤怒的光芒,咬牙道:“本宮也曾幻想過與那人相安無事,可我們那位英明神武永不犯錯的皇帝陛下肯嗎?”


    “既然如此,殿下就更應該振奮精神,繼續跟那人鬥下去!”慕容楚孝道:“臣自然之道那人有多強大,甚至已經超出了陛下之前的估算,可也恰恰是因為那人的強大超出了預計,才讓陛下轉變了心意。”


    “你說下去。”陳子軒走到廊簷下,跪坐在二人麵前,與剛才那個癲狂狀態下的太子殿下判若兩人。


    慕容楚孝心中暗凜,道:“那人的強大程度已經超出了陛下手中資源所能控製的範疇,連酈鳳竹派出的甲字第八都未能傷其分毫,足以當得起當世第三極的稱謂,他在炎都幾乎壞了陛下謀劃十五年的大計,臣以為正因為他的強大,陛下才更不可能動那個念頭,陛下給您提供這麽多資源,就是希望您能代表南陳與那人鬥下去,您還不明白嗎?在陛下心裏頭,已經把那人看做了趙俸侾一樣的敵手。”


    陳子軒垂首不語,沉吟良久,忽然抬頭看著慕容楚孝,問道:“你是東越人,但家族領地卻與東蜀女兒國接壤,我聽說你曾癡戀酈鳳竹十年,代表百越蝠魔族與十三行合作多年,為什麽選擇本宮?”


    “家父慕容龍城早已在十五年前率領蝠魔一族奉陛下為主。”慕容楚孝道:“臣秉承父誌歸附南陳原本就是題中應有之義,殿下所說不錯,臣遊曆江湖時的確曾對酈鳳竹有過癡心妄想,但現在,父親大人身陷煉鋒城,臣肩負蝠魔一族在這亂世當中延續種群建立功勳之重任......”


    “本宮懂了。”陳子軒擺手打斷他的話,道:“慕容楚孝,若本宮所料不錯,是仲達先生派你來吧?”


    “正是。”慕容楚孝道:“仲達先生知道殿下在煉鋒城損失不小,現在急需增強實力,您新獲嶺南和百越封地,當前第一要務莫過於收服葬劍山和根植百越多年的蝠魔一族,故此先生親至百越十萬大山說服了蝠魔一族耋老,派楚孝前來襄助殿下收服葬劍山。”


    蝠魔一族是上古大戰後遷徙到十萬大山的魔族。拜魔王,傳承吸血魔功,幾乎人人天賦異稟。無論是為世人所知的極少數即戰力,還是深藏於十萬大山中的潛力都足以媲美當世任何強大宗門。


    綜合實力比起這次在煉鋒城損失慘痛的神宮監來隻在其上。


    “這樣的旨意父皇是不會親自下達的。”陳子軒道:“而老師最擅長的就是替父皇做一些想做又不便做的勾當。”


    慕容楚孝道:“先生已經收臣為入室弟子,傳授忘情天書中的人字卷。”


    “哦,那本宮可要恭喜你了。”陳子軒道:“費氏執掌的忘情天書本是南陳皇族秘傳之絕學,分為天地人三卷,參透其一便至少能證宗師境,當年放鶴恩師不過學得人卷當中的陽極真訣便成就了人仙宗師境界,恩師曾說過,終其一生若能將一部人卷修至大成便足以人間無敵,而之上的地卷和天卷更高不可測,非凡人能領悟。”


    頓了一下,問道:“人字卷中武道部分有陰陽雙訣,你修習的是哪一訣?”


    慕容楚孝道:“先生認為臣的資質尚可,目下陽極真訣有八重火候,雖不足以為殿下掃平寰宇,但隻要殿下決心振奮,臣願為殿下收服葬劍山之馬前卒!”又道:“北趙亂則天下亦亂,正是英雄建功立業之時,那煉鋒城主絕不會坐失良機,太子殿下坐擁半壁江山,王權在手,豈有不爭之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抱天攬月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錦城酒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錦城酒徒並收藏抱天攬月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