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大內,寧帝陛下的禦書房。


    “我要秘密去一趟北邊。”陳醉對憂心忡忡的趙致說道:“軍情邸報上說趙俸侾失蹤,卻沒有提及康兒的下落,這事情透著蹊蹺古怪,以趙俸侾的修養境界,天底下能殺他的人是有數的,我記得嬋兒說過,他的道意修養和真元精純程度,已經隨時隨地都可以晉級大宗師境界,即便是四大宗師親自出手也未必有把握。”


    趙致眼中垂淚,輕輕點頭,道:“無論如何,你得把康兒給我帶迴來!”


    陳醉寬慰道:“你不必過於擔心,趙俸侾這樣的人不會那麽容易死,他必定是遇到了什麽特殊棘手的事情耽擱了,才會丟下北路軍,我甚至懷疑問題很可能就出在康兒身上。”


    “你是懷疑有人綁走了康兒,用他來威脅皇父離開北軍?”


    “現在說什麽都是瞎猜,但不排除這種可能。”陳醉道:“目前來看,北路局勢危殆,首先要做的是想辦法擋住羅刹魔兵穩住局勢,否則什麽事都做不了,我準備派葉斬領兵,就算他明年就要晉級大宗師,眼前這一關也得給我扛過去。”


    陳醉要去北邊,是為了尋找趙俸侾和康兒的下落。葉斬也得去,他是去止住北路軍的頹勢。如今京城裏天地堂暫時偃旗息鼓,有成藥師和酈鳳竹一句話,他們暫時不會再有什麽大動作。反而是不大聽話的火教葉斬這些人更讓人沒不放心。所以陳醉想要離京去北邊尋人,就一定要帶上葉斬。


    葉大將軍的實力和威望都是當下接替武威王擔任北軍統帥的最佳人選,對於火教來說,這也是一個掌控北軍的絕佳機會。陳醉想不出他有什麽理由拒絕,如果他拒絕了,那就說明他想留在京城。可他有什麽理由一定要留在京城?


    “我這就讓莫公公擬旨。”趙致說道:“隻盼你能快快把康兒找迴來。”


    “放心,一切有我。”


    陳醉溫聲寬慰道:“我走以後會留下阿九統領三萬玄甲騎軍在你身邊隨時聽你調遣,三千護城軍駐紮在衛公府由孟立虎指揮,我不在京城期間他們不會離開國公府半步,並且隻會為你而戰,如有需要隻能派莫公公去,記著,一定要莫公公親自去,其他人膽敢擅自進入國公府的都會被滅殺。”


    “你不打算把護城軍帶在身邊嗎?”


    “我秘密離開炎都,不打算驚動別人,我走以後你這邊會更危險。”陳醉道:“從前你乖乖聽話他們自然容得下你,現在你不聽擺布了,那些人早把你看作了絆腳石,原本他們是想除掉我,再重新控製你,不過幾次行動都沒得手,我在京城他們不敢造次,一旦我離開就很難說了,所以我離開京城的消息不能泄露出去,而護城軍目標太大。”


    “我不重要。”趙致點頭道:“你一定要找迴我們的康兒。”


    ......


    京城往北的官道上,新任的北路軍招討使,樞密副使,大趙太尉葉斬的行駕辭別送行的文武百官絕塵而去。


    這個時候去北路收拾趙俸侾留下的大爛攤子,無疑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勾當。一是北路軍的驕兵悍將和那些羅刹魔兵一樣不容易打交道。二是趙俸侾在北路坐鎮多年,積威太盛,縱然是葉斬,在短時間內也絕無可能拿下北路軍。三是葉還空已經率眾離京,衛夫人剛入京,春闈將至,對於葉斬和火教來說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大展拳腳的機會。


    趙致的聖旨命他即日動身,葉斬不能也不敢抗旨不遵,因為他知道這道聖旨的背後是那個年輕人的意誌。從前他根本不在乎陳醉是怎麽想的,而現在則是不得不在乎。


    陳醉的意思很簡單,你葉斬不能隻占便宜不出力,現在的局麵下,老葉留在京城固然可以趁機迅速擴張在京的勢力,但如果北邊擋不住羅刹人,這大趙江山的根基動搖,你想借陛下的勢把火教發揚光大的夢想也會成為空想。


    從衛夫人進斬經堂,到火教弟子享勳貴子弟特權入春闈,小醉哥已經很給你老葉麵子了,如果你還想趁著老子離開的機會去爭那口令諸侯的天子劍,可就有點給臉不要臉了。


    三個時辰後,一輛烏棚馬車乘著夜色悄然從北門出城,順著相同路徑往北去了。


    春寒料峭,草木依然凋敝,官道延綿無盡,越往北走景觀越加荒涼。


    “寧先生究竟是什麽意思?”頭戴大大鬥笠,身披蓑衣的趕車人不解的問道:“他當時走的很急,臨行前千叮嚀萬囑咐讓您千萬不要離開京城,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麽不方便對咱們說的秘密?”


    “嗯,分析的不錯,接著說下去。”陳醉的身體裹在一張巨大熊皮裏,半躺半坐在車裏。


    “我覺得差不多就是這樣。”孟立熊道:“他一定是知道了什麽對陛下不利的消息,所以才會那麽說的,弟子猜測寧先生去北邊也是想替您去的。”


    “君子可欺之以方,懷古先生是個好人。”陳醉歎了口氣,道:“可惜好人最適合做的始終是道德典範,他雖然文武雙全,又通達實務,繞得開虛名之累,卻繞不開內心的儒道正義,說到底就是臉皮不夠厚心也不夠黑。”


    “九姑娘喜歡聽懷古先生說道理,他也指點過我。”孟立熊道:“不過他的道理對我來說太深奧,遠不如師父教的東西言簡意賅,他的話沒聽懂過幾句,雖然我挺笨的,但老先生一點都不介意。”


    陳醉笑道:“這次去北邊,說不定還能遇到,到時候咱爺倆一起好好勸說他,不要再跟火教那些人攪和到一起,專心教育改革,把之前在工部推行的良工大匠當以士子學士論的政策繼續推行下去。”


    “好。”孟立熊道:“君子就該做君子的事,對付那些奸險小人的事情還是師父來做最合適。”


    “小兔崽子,你這是在說師父我陰險狡詐嗎?”


    “這可是您自己說的,我想說的是師父神目如電遠見萬裏,那些奸詐小人絕不是您的對手。”


    看上去憨頭憨腦的孟立熊跟野老山大森林裏一種黑白花的短嘴熊一樣,憨態可掬的外表極有欺騙性。其實這小子腦瓜靈得很,護城軍有文化課,就屬他學的最好。


    “馬屁拍的不錯,師父得給你點獎賞。”陳醉淡淡吩咐道:“把追風撤下來栓後頭,你去拉車,日出以前必須跟上葉斬的行駕。”


    半夜時分,一場初春寒雨不期而至。


    官道變得泥濘難行,大大影響了孟立熊的腳程發揮也增加了他的體力消耗。但這小子還是搶在日出以前趕到了靴城。陳醉斜靠在車廂裏,羨慕的看著他狼狽又神采奕奕的臉孔。天賦這東西真是毫無道理可言,小兔崽子的根骨太好了,越是這麽挑戰極限,他的狀態反而越好。到了攬月樓的專屬驛館,居然還按照平日裏的習慣在馬廄的院子裏耍起了大刀。


    隻打算做臨時休整,喂喂馬兒,再補充一些幹糧,稍作休息後便繼續上路,所以連房間都沒準備。


    陳醉早有吩咐攬月樓分舵的人未得命令不準進來打擾。


    孟立熊不必顧慮會驚世駭俗,他右手牛耳象鼻斬馬刀,左手混鐵大槊,在院子裏玩起了動如脫兔靜若處子的遊戲。


    “拉了一晚上的大車,大早上還用得著這麽刻苦用功嗎?”陳醉懶洋洋蜷縮在熊皮裏看著他,招手道:“過來,師父賞你一口酒,勝過你小子折騰幾天的效果。”


    “拳不離手,酒不離口。”孟立熊刀在手平端,大槊舉火燒天,磐石一般沉穩凝練,道:“就快練完了,然後再喝。”


    “嘿嘿。”陳醉笑了笑,道:“你這指天畫地的動作我可沒教你。”


    “一陽頂天,一陰縱橫,這個動作可以感受天地運動的節奏,讓身體進入到您說的那種內外如一的狀態。”孟立熊道:“您也說過的,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拳法從仿生而來,表麵上模仿的是野獸的動作,其實是在學習它們與自然完美融合的能力,就好像虎步潛蹤,狐步炫目,熊羆發力撼樹,融合度越高能發揮出的潛力就越大。”


    “看把你小子能的。”陳醉笑道:“居然還能舉一反三,你差不多可以了,師父這肚子還餓著呢。”


    “哦。”孟立熊放下手裏的家夥,問道:“您想吃什麽,我這就去買。”


    “這靴城有一種吃食叫做驢肉煎餅,之前這裏的攬月樓分舵主往衛公府裏送過一次,味道著實不賴。”陳醉道:“你不要親自去,打發這裏的夥計去買幾百個迴來,吃不了咱爺們兒路上慢慢吃。”


    孟立熊依言照辦,不大會兒迴來了,又拿起家夥繼續沒完成的練習。


    陳醉百無聊賴的看著絲毫不見疲態的小徒弟,暗自思忖:這小子拖著上千斤的馬車在寒雨裏跑了一夜,這會兒居然還越練越精神了?稍作思索,已略約推測出其中道理。通常來說拳法之道,在於精熟勤勉的練法,也在於身心平和的養法。而這小子卻是一邊練一邊養,練的是魄,養的是魂,靠著沉浸在天地一體的節奏中來恢複體力。就好像有些人隻需短暫的深度睡眠就能迅速緩解身心疲勞,對孟立熊來說沉浸在這種節奏中的練習就是最好的休息。


    “你接著練你的,師父講個故事給你聽。”陳醉感念於小徒弟的天賦,忽然心血來潮,說起夢中人生裏看過的一個有趣的故事來:“這故事發生在聖劍王朝之前的某個朝代,說有一個叫蕭峰的西戎豪傑在當時的中州王朝長大,姑且稱這個王朝為宋吧,那時的西戎汗國叫遼,這蕭峰的父親叫蕭遠山,是遼國的絕代高手,那一年他帶著老婆孩子......”


    “那蕭峰的習武天賦極高,別人習武總是要克服極大心魔身障逼著自己刻苦,而他習武卻是無論多艱苦都甘之如飴享受其中。同樣的心法秘訣,別人練了幾十年的武功未見得有多大威力,到了他手上無不成為威力無儔的絕學殺招,就這樣他很快就青出於藍,實力遠勝過了教他武功的僧人和乞丐。”


    “我比您可差遠了。”孟立熊被故事吸引,聽出來陳醉故事人物似有所指,終於放下家夥,道:“每次跟您喂招,您的拳總能打在我前麵,讓我有力氣也發揮不出來。”


    陳醉從熊皮下摸出個酒袋丟過去,道:“師父這叫截拳道,專門截擊你的拳根,講究的是以快打慢,以巧打拙,以強點打擊你的弱點,這是欺負你道意修為不足的無賴打法,實際上你的力量和抗擊打能力都已經勝過了為師。”


    孟立熊咕嘟咕嘟一口氣把一袋子藥酒灌入腹中,頓感全身熱血沸騰,耳內轟鳴,筋骨經絡脹痛。


    “身為武者,你必須相信,神,是不存在的,世上隻有人,武道就是將人體的無限潛能盡可能發揮出來的同時,另一方麵通過感悟宇宙蒼生的自然變化來提高人應用和控製潛力的本事,發揮潛力是武,感悟宇宙自然則是道,真正的神道境界便是二者究極合一,將自身潛能與天地自然的力量融合共鳴。”


    陳醉的拳如雨點砸在孟立熊身上,邊打邊說:“萬物源於道,我們的身體當然也不例外,所以就算不能感悟元力,也依然可以自身為道基感悟道意,拳頭打在你身上,能引發氣血自然去反彈傷害,這就是你身上的道在起作用,先天體魄者通過不斷強化訓練,就可以把這種自然反應外放到身體之外,那便是你的勢力範圍,在這個範圍內,你可以查知一切動靜,心念所及,撲擊可達,一擊必中!”


    “停,別打了,弟子感覺好多了。”孟立熊在藥酒的作用下,全身筋膜骨骼膨脹,被陳醉一頓亂拳打的渾身舒泰,終於長出了一口氣,道:“師父,您這拳理太深奧,我還想聽您講那個蕭峰的故事”


    “想聽故事以後有的是時間,沒事兒了就去看看咱們的驢肉煎餅怎麽樣了。”陳醉飛起一腳將孟立熊踢的一蹦老高,吩咐道:“去催催,完事兒趕緊上路。”


    師徒兩個做了簡單休整,孟立熊把追風套迴車上,拿了幹糧繼續上路。


    路上無聊,孟立熊又請陳醉接著講那個蕭大俠的故事。


    “所謂俠之大者,當為國為民,未必一定要有多強大的實力,但必定要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胸懷和勇氣。”陳醉道:“蕭峰之俠義不在於他的蓋世武功,而在於他悲天憫人的情懷和義氣豪邁的性情。”


    “弟子又想起懷古先生了。”孟立熊道:“先生是為了能讓您留在京城才趕去北邊的,他一介書生卻有這樣的勇氣和擔當,比起那個趕鴨子上架還特別計較的葉斬來,不知強了多少倍。”


    “你小子懂個屁。”陳醉把臉拉下來,道:“寧懷古先生爭的是書道大節,弘揚的是讀書人的氣節道義,他的俠義應體現在丹心照汗青上,現在跑到北邊來其實是舍本逐末。”


    “師父,咱們呢?”孟立熊頗為期待的問道:“咱們做了這麽多事,又是為什麽?”


    “當然是為了煉鋒城這個大家庭。”陳醉道:“這天下太大了,咱們管不了那麽多人的事情,煉鋒城是你我的家,是一百萬山戎部族富足生活的根基,也是八十萬煉鋒城民選擇的繁衍生息之地,好狗護三鄰,身為男子漢,最起碼的責任就是要保護家人不受傷害,所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你懂了嗎?”


    “有點懂了。”孟立熊道:“皇帝師娘被人欺負了,師父就出野老山幫她對付那些欺負她的人,這些人還想吞並咱們的攬月樓,斷咱們煉鋒城的生計,所以師父也需要大趙朝廷的力量來對付那些人。”頓了一下,又道:“師父,您答應了成先生放棄炎都迴到煉鋒城去,這算不算說話不算數?”


    “又說屁話。”陳醉道:“為師答應迴煉鋒城沒錯,卻沒說什麽時候迴去,成先生也答應為師會把你小師弟帶迴來,可現在你小師弟卻失蹤了,計劃趕不上變化快,按照寧先生的說法,有人希望為師離開京城,那師父我就成全他們。”


    “哎,想多了頭疼。”孟立熊揉著眉宮,道:“還是懶得去想了,反正聽師父的就對了。”


    “聽我的,那就停車吧。”陳醉道:“既然被人家嗅到了味道,那就停下來等一會兒。”


    官道上,另一輛馬車正疾馳追來,烏木車廂,白馬絕塵,趕車的白衣中年男子正是成藥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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