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月光映照著雪光,殺戮之夜,還會有血光飛揚。


    陳醉和阿九在府中等待著城外的消息。今晚又是一個無眠之夜。


    “孟立熊這小子是個可造之材。”陳醉聽完阿九的匯報,道:“打仗愛動腦子,這一點比阿虎強多了,葉鯤鵬也說他是領軍的人才,這就說明山戎部的人不是天生的笨蛋,他們隻是沒有學習文化開啟智慧的機會。”


    阿九道:“山戎部是上古大戰失敗後遺留下的蠻族,被天道詛咒不能修行,隻配與禽獸為伍妖獸為敵,在野老山大森林中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因為太能吃,智慧又比較低,性情還暴躁,不願受約束極難控製,隨時有可能為一個饅頭發瘋殺人,所以盡管大家都知道他們人人先天體魄是天生的戰士,卻沒有哪個國家願意招募山戎部人,連當年的魏百孝也說,山戎人空具勇力,奈何紀律渙散,隻受食欲支配,實不足以成軍。”


    “事實勝於雄辯,這些屁話不管是誰說的,今後都隻是一句屁話了。”陳醉嘿嘿冷笑道:“槍杆子裏不僅能出政權,還能專門打那些等著看我們笑話的所謂權威的臉,曹寶珍和葉還空以為我不動用玄甲騎軍就玩兒不轉,老子早就防著這一手了,沒養熟的軍隊就是個擺設,用不好還會壞事,所以我才要調護城軍來炎都,他們以為區區三千人馬辦不了什麽大事,我就要讓他們見識一下什麽叫兵貴精不貴多,你家公子就要憑這兩千騎軍,一千武卒,掃光那些牛鬼蛇神。”


    “公子治軍之才曠古爍今,當年的魏百孝也堪稱一代名將,比起公子來卻有天地之差。”阿九服侍陳醉更衣,把室內爐火弄旺,又端來一杯熱茶遞到陳醉手中,道:“他打仗其實也挺厲害的,尤其喜歡用一部分軍隊的犧牲來換取全局的勝利,所以每逢大戰雖能取勝卻總要死很多人,而公子治軍的理念與他截然不同。”


    “看把你厲害的。”陳醉接過茶杯品了一口,微微皺眉,道:“這是什麽東西?”


    “寧先生給配的藥茶。”阿九道:“安神定心,還有健肝火壯正氣的功效。”


    “你最近進步挺大的,懷古先生不愧為至儒宗師。”


    “你每次朝會前都會先入宮見駕,我在外麵等的無聊,就去找寧先生請教學問,他可願意教我了。”阿九道:“之前你跟我講的那些道理,有一些我搞不明白便去請教他。”


    “他會是個好老師。”陳醉道:“大道無相卻又包羅萬象,修行法門沒有一定之規,但過程無外乎漸悟和頓悟,漸悟講的是身體力行點滴積累,從量變到質變,而頓悟卻是一朝得道一步登天,故此修行之道極重機緣,對你來說能向懷古先生討教學問就是個很難得的機緣,你用千年光陰體驗了漸悟之法終於化形成人,現在可謂是厚積薄發,正該實踐頓悟之法。”


    “阿九明白,公子的意思是讓阿九從人間萬象中領悟大道真意。”阿九道:“寧先生也說,道無處不在,一杯茶,一盤棋,甚至是一塊頑石,亦或者一支軍隊,都可能藏著道,如何得道還要看自身的天賦興趣在哪裏,寧先生喜歡讀書,他的道就是在書中領悟的,雲空寂喜歡觀雲,於是在雲澤變幻之間領悟到大道。”


    “阿九喜歡什麽?”陳醉道:“從前的你必然是遵循本能,如今的你脫胎換骨,已具人性之德,自然不會如從前那般隻對血食骨肉感興趣。”


    “阿九喜歡打仗。”阿九道:“難以名狀,但真切又強烈,平日裏最愛看的書籍是兵書戰策,每次聽聞護城軍的過往戰績都格外興奮,這次公子派阿九去指揮孟立熊哥倆,阿九覺得特別開心。”


    “人生路千條,文武來當家,這也是大道之一,趙俸侾大概就是以戰養道的典範,不過你這喜好對女孩子而言有點獨特。”陳醉微笑道:“既然我的小阿九是個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巾幗豪傑,那公子當然會盡力成全你。”頓了頓,又道:“隻是領軍打仗不是兒戲,胡亂指揮是要付出代價的,就目前來說,你還需要學習和鍛煉。”


    “阿九明白。”阿九興奮的說道:“寧先生也說,兵兇戰危,用之需慎,輕用兵者縱勝亦非勝,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真勝,他還說公子治軍更看重的是軍士的生存能力和內在的精神意誌的淬煉,從外在的裝備與訓練,到內在的信仰和戰術素養學習,都與其他人大相徑庭,因此護城軍的戰術更靈活,戰鬥意誌也更頑強,每一個人都是群體的一份子,同時又都可以成為獨立的戰鬥單位,他們每一個都具備了,無論戰局如何變化,都曉得自己該怎麽打怎麽活下去的素質。”


    “我知道寧懷古和葉斬一直在研究護城軍,倒沒想到他們研究的這麽深入了。”陳醉道:“千騎破樓蘭的時候,那是一支深入草原的孤軍,麵對的是數十倍於自己的敵人和一座堅城,葉鯤鵬按照我指點的大概方略,采取了敵進我退,敵退我擾,逐個擊破,攻心為上的策略,先拔了樓蘭城外圍幾十個小據點,砍了幾千顆腦袋擺成京觀,徹底激怒了樓蘭主將,這才有機會發揮龍馬軍機動能力強,補給方式先進的特點,拖垮了樓蘭守軍。”


    “寧先生認為這一仗最重要的一個細節是零傷亡。”阿九道:“他說這就是公子精兵理念的體現,運動戰當世哪支騎軍都會打,但執行力和單體戰力卻決定了戰術的貫徹成功與否,能以最小的代價實現戰略目標,這才是護城軍最厲害之處。”


    “他這麽說是因為還沒有見識到重甲步卒的威力。”陳醉道:“戰爭雙方,無論另一方有多強大的戰術素養,多頑強的戰鬥意誌,多強悍的兵源素質,都沒辦法彌補裝備上的巨大差距,我敢說,相同人數情況下,就算是一千名八品九品的武道高手組成的騎軍也沒辦法攻克我這一千步卒結成的防禦體係,隻不過相對傷亡會大很多。”


    又道:“我這麽說不是妄自菲薄,也並非否定戰略戰術和戰鬥意誌在戰爭中的重要性,而是在強調客觀事實,這也是我為什麽明明護城軍的單兵素質已經遙遙領先於當代任何潛在對手,卻還是要把他們武裝到牙齒的原因。”


    阿九陷入沉思,好一會兒才抬頭說道:“阿九好像想明白了一些事,戰爭不隻是打仗,戰場上的結果反映的其實是戰場外的問題,比如為什麽而戰的信仰問題,又比如戰爭裝備的差距其實體現的是兩方的冶煉技術和製造能力的差距,在拿到戰場外優勢的情況下,戰場上的勝利便是水到渠成的結果。”她轉身跑到裏邊,不大會兒拿出紙筆來:“我要記下來。”


    “這就有點意思了。”陳醉笑道:“你要記錄什麽?”


    “公子說的每句話。”阿九道:“既然是在衛公府說的,那就叫做衛公策好了。”又道:“武威王有武經要略,算是著書立傳,可以在兵家曆史上留下一筆,公子也會有衛公策注定流傳後世。”


    “記便記吧,不過自己留著看看就算了。”陳醉道:“兵法,國之大事,存亡之地,生死之道,不可不慎,所謂一將功成萬骨骷,就算是不損一兵一卒的常勝兵家,也需承受殺敵無算有傷天和帶來的代價,君不見從古至今,沒有一個兵法家是長壽的,所以對待這種殺人的文字還是要謹慎些。”


    “那為什麽趙俸侾卻不僅留下了武經要略,還跑到北路邊界鏖兵數十年?”


    “趙俸侾以殺心入道,便是通過殺戮來體悟天之殺心,所謂亡者有靈,天道納之,他是代天行殺道,雲玄感曾評價說,武威王胸藏千萬幽冥之力,那是不屬於人間的神鬼力量。”陳醉道:“那就是他選擇的修行方式。”


    “阿九也喜歡這種方式。”


    “喜歡這條路,那就隻管走下去吧。”陳醉道:“你好不容易才化生成人,就應該去體會人生百味。”


    “這語氣老氣橫秋的,好像你自己老的快死了似的。”阿九不滿道:“公子不該有這樣的心態,你現在需要振奮精神好好活下去,姐姐和我都相信你一定能戰勝這寒毒。”


    “我和玄水真元之間就是一場戰爭。”陳醉道:“而且非常典型,我有極強的戰鬥素養和意誌,也有不錯的實力,而這玄水真元隻有大大優於我的武器裝備,那種差距就好像我跟外公之間的境界之差,除非有外力介入,否則不可能抹平。”


    熱滾滾的藥茶入腹,陳醉感覺四肢百骸的冰冷僵硬感稍微得到緩解,又道:“我當然不會放棄,但也必須保持接受最壞結果的心態,否則我現在根本沒辦法保持理智來應對當下的一切。”


    阿九聞聽頓時大為難過,她意識到陳醉的實際狀態一定比他目下展現在人前的要糟糕很多。而此刻陳醉臉上掛著的從容笑意更讓她心疼。


    “如果真的威脅到了生命,倒不如放棄算了,我們答應鏡空月,把抱天攬月樓給那個酈鳳竹,然後我們迴到煉鋒城去。”阿九忽然撲進陳醉懷中,帶著哭腔說道:“這天下誰愛要就讓誰爭去。”


    “小傻瓜,說的什麽孩子話。”陳醉放下茶杯,輕撫著阿九的秀發,道:“迴到煉鋒城就不必受人擺布了嗎?他們讓我交出抱天攬月樓隻是第一步,這一步等於是逼我放棄致兒,如果我退了這一步,他們就還會有第二步逼過來,比如把煉鋒城也交給他們,或者是逼我放棄嬋兒和你,到那時我又當如何?”


    陳醉爭的從來不是天下,別人都以為他是個野心勃勃的梟雄,但其實他想要的隻是家人。他生而知之,算上夢中人生,兩世為人,絕大多數時光裏都是孤獨的。家人對他來說是一個遙遠的概念。母親聶錦兒是個毫無理性的瘋子,絕大多數情況下她更需要陳醉來照顧,顯然給不了他多少母愛。盡管如此,陳醉仍百倍珍惜,寧願守著母親二十載。


    直到黑心狗出現帶走了聶錦兒。隨後趙致走進他的生命又離開了,接著是霍鳴嬋,然後是往生和葉鯤鵬,還有整個山戎部和煉鋒城。為了這個大家庭的所有成員,他創立了抱天攬月樓。從一開始到此時此刻,他想要擁有和守護的都隻是這個大家庭。為了心中這個家裏的每名成員,他都不介意與整個天下為敵。


    這個家就是陳醉的天下,而放棄抱天攬月樓就幾乎等同於放棄了這個家,這顯然已經觸碰到了陳醉的底線。


    “我陪你打拳吧。”阿九乖覺的說道:“活動活動對你的身體有好處。”


    陳醉微微一笑,搖頭拒絕道:“太耗心力了,我最近一直不敢入夢練拳就是很怕會一夢不起。”又道:“我畫的那些圖紙你要替我保管好,還有我傳給你的那些道學經典你也要牢記好,如果有一天我不能繼續陪著你們,那些圖紙上的裝備可以確保煉鋒城能一直在這個世界存在下去,而如果那些道學經典在你身上發揚光大,這個世界便會永遠記得我曾來過。”


    “難怪你這些日子都沒日沒夜的操勞,一時一刻都不肯入眠。”阿九心下難過極了,哭泣著不甘問道:“真的除了向鏡空月妥協外,就沒別的辦法了嗎?”


    “我不確定。”陳醉道:“今天懷古先生倒是向我提起一個人,或許能幫上忙。”又道:“不過我也沒敢寄太大希望,這個人跟我有些過節,我曾殺了他一個師侄,而且此人居無定所很難聯絡到,總之希望很渺茫。”


    “隻要有希望,就必須試一試。”阿九抹去淚水,斬釘截鐵道:“一定要盡快找到這個成藥師!”


    “這種事還是要看機緣,不過就算找不到也沒什麽,我依然會竭盡全力活著。”陳醉道:“說實話,我不確定自己能堅持多久,所以我才要確保在離開前,讓一切步入正軌,趙致可以得到她想要的生活,嬋兒可以擁有對抗命運的力量,你也能得償夙願,別為我難過,如果我們足夠幸運和努力,也許這一天很晚才會到來,說不定在這個過程中,某一天你就開竅了,一朝得道問鼎大宗師,便能化解了這玄水真元。”


    “為了公子我會努力修煉的,但我還是要去找到這個成藥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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