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樓上的綠衣花魁懷抱琵琶,端然而坐,聲若珠落玉盤。一曲涼州詞唱罷,終於抿嘴一笑,因為難得,才更顯顛倒眾生的魅力。院子裏的眾豪客們紛紛解囊競價,姓陶的年輕人敞開黑裘大氅,豪氣幹雲的吼了一聲:“老子出價黃金一千兩!”


    刹那間,四下裏悄無聲息。


    遠山眉黛長,細柳腰肢嫋。妝罷立春風,一笑千金少。


    陳醉笑嘻嘻又順手剽竊了一首應景而發的小令。立即得到喜好附庸風雅的葉鯤鵬的積極響應,連讚妙極妙極。


    一個公鴨嗓子嘶聲竭力的大喊道:“涼州天龍馬場少主陶折桂打賞酉字樓念燈兒姑娘黃金一千兩啦!”


    “我出一千五百兩!”葉鯤鵬忽然揚聲喝道。


    “葉兄果然豪氣!”陳醉嘿嘿笑著讚了一句。


    “囊中羞澀,這麵子扔出去了還得麻煩陳兄慷慨解囊給撿迴來。”葉鯤鵬厚顏無恥的笑道。


    “地主家也沒有餘糧啊。”陳醉立即板起臉來,暗自懷疑葉二這王八蛋是在假公濟私。


    葉鯤鵬撓撓頭,似在自語:“我從安插在那邊的釘子那裏得知紅翠軒有個念燈兒姑娘本是對岸那邊過來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可惜某人荷包緊閉,想試探一下都不得機會。”


    這王八蛋倒是找得一手好借口。陳醉心中暗罵,卻也隻能無奈的給往生丟了個眼色。小和尚更無奈的從袖子裏摸出一張銀票遞到葉鯤鵬的手上。


    上輩子不止一次的羨慕海天盛筵裏的土豪公子們坐擁嫩模一擲千金花天酒地的生活。總想著等老子有了錢便也要如何如何,可再怎麽設想,也從沒想過自己會掏腰包幫別人充門麵。偏偏這個冤大頭還不得不當。


    一石激起千層浪,本來已成定局的爭花魁橫生波折。


    紅翠軒在涼州城又被叫做富貴軒,有才無財莫進來的所在。


    院子裏聚集的都是涼州城內非富即貴的人物,也不乏外地來此做生意的富貴豪紳,基本上都是懂行情的。十二時花魁在紅翠軒中是個什麽行市彼此都心裏有數。那位陶大少吼出的千兩黃金已經是破天荒的大價錢。如果不是因為這綠衣念燈兒色藝雙絕,今天又是清倌兒下河第一遭,斷然不可能叫出這樣的高價來。


    一千五百兩黃金,按照一兩金二十二銀的比例換算,就是整整三萬多兩白花花的銀子。紅翠軒中買頭牌子時花魁崔寶寶一夜春風也不過五十金。這位陶大少張口便叫了個冤大頭到極點的天價,可見其對念燈兒姑娘誌在必得之心。


    本以為黃金千兩買一笑必然能水到渠成得償所願,卻沒想到半路殺出個土鱉,張口就把價錢提高了五百兩。陶折桂家裏有錢不假,卻也不是這麽花的。陶霸家教甚嚴,這陶折桂在涼州城裏雖然稱王稱霸,還得了個小霸王的諢號,但真要是認真追究起來,還真沒多少令人發指的惡跡,反倒是行俠仗義的舉動還多些。這一千兩黃金喊的爽快,卻是他攢了一年的月例銀子,又另外向母親和妹子舉債才湊上的。喊完之後,身上多一個鏰子兒都沒了。


    念燈兒端坐在花樓上,懷抱琵琶,水汪汪的眼睛,柔媚的眼神不離不棄難舍難離,像兩條絲絛纏在陶折桂的臉上心上。


    最難消受美人恩,陶大少拍案而起!


    “一千六百兩黃金!”陶折桂咬牙切齒道:“誰再跟老子爭,便是跟涼州八義幫為敵!”


    “兩千兩!”陳醉瞥了一眼麵露猶豫之色的葉鯤鵬,不慌不忙接過接力棒,聲音不高,卻壓住了院子裏的議論紛紛。


    那邊桌子圍坐的年輕人中齊姓文士忽然起身,徑直來到陳醉三人這一桌前,神色間沒了先前的狂妄輕視,但也說不上有任何敬畏之意。一擲兩千金的人物畢竟不多見,齊姓文士自信在涼州城內沒有誰能壓過自己一方八人一頭,卻也不想輕易惹下什麽厲害的過江龍。冷笑道:“三位朋友,請問你們是哪條道上的?幾位若是江湖道上走的,便應該知道我家陶大哥已報上字號,你們仍然出價,便是在砸八義幫的牌子……”


    “我砸不起你們的牌子嗎?”陳醉伸手從往生手中接過一張麵額五千兩黃金的銀票拍在桌子上,反問:“你小子又是那條道上的?”


    齊姓文士瞥了一眼銀票,心中暗驚。抱天攬月樓的銀票按照麵額劃分為六種,最小麵額為紋銀十兩,之後是二十兩,五十兩和百兩,最大麵額是千兩。這五種銀票是市麵上比較常見的。而還有一種不常見的,名為銀票實為金票,麵額五千兩黃金,正麵抱天攬月,背麵童叟無欺。流光水印秘製,以秘法藏金線於內,外人不可複製,等閑難得一見。隻有與抱天攬月樓關係極其密切,經常做超大宗商貿往來的商貿合作對象才有機會接觸。


    抱天攬月樓崛起如彗星升空,但江湖上有字號的人都知道這家買賣做的潑天大的樓子背後站的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的夜魔城主,還有當年遊曆天下水道,創下水旱三十三幫的綠林道總盟主黑龍帝聶橫舟。這張名為銀票實為金票的票子除了代表了五千兩黃金外,還代表了一個注定很了不起的身份。


    涼州武風極盛,文人尤其難得,齊家出過三代舉人,算是涼州城裏少有的書香門第,屯田千傾,耕書傳家。齊姓文士在涼州城內,也算得頭一排的膏粱紈絝。隻是這位書香門第出身的家夥雖好做文士裝扮,骨子裏最向往的卻是那鮮衣怒馬放蕩人間的江湖日子。便與其他七個身份地位所差無幾的涼州少年組成個新八義幫,共尊天龍馬場少主陶折桂做了老大。也因為這層關係,得以經常出入陶家。


    偶然一次,陶折桂曾取出一張同樣的銀票在其他七人麵前炫耀,說起陶家跟抱天攬月樓之間關係非比一般。齊姓文士記憶猶新,因此才能一眼認出陳醉拍在桌上的銀票來曆不凡。


    齊姓文士盯著桌上的銀票默然不語。麵色數變,終於問道:“請問尊駕與抱天攬月樓有何關聯?”


    陳醉看著他,本該是打土豪惡少揚眉吐氣時,心中卻有些意興闌珊,差距實在是太大了,這臉打的沒趣味。淡然道:“知道我是誰其實對你們來說並不重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個道理才是重要的。”說著,將代表十萬雪花銀的銀票遞到紅翠軒老鴇席紅娘的盤子裏,轉頭對往生道:“正反抽這個縛雞不如娘們兒的酸貨二十巴掌,幫他漲漲眼力見兒。”


    “哈哈!”葉鯤鵬爆發出一陣大笑,“好一個縛雞不如娘們兒,你這句話可把全天下的手無縛雞之力的罵了個遍。”


    齊姓文士麵紅耳赤,剛要發作時,卻被往生一腳踢翻在地,按在那兒掄起巴掌正反抽了二十下。一切發生的突然,隔壁桌上七個人圍攏過來時,往生已經打完收工。齊姓文士斯文掃地,鼻涕眼淚一起往下流。八人中以陶折桂為首,自然不肯善罷甘休。


    陳醉環視著他們,最後目光停留在躍躍欲試的陶霸兒子身上,嘿嘿冷笑,道:“想動手嗎?容易得很,動嘴的掌嘴,動手的便隻有斷手了,想問我是誰?卻也不難,迴去問問你老子陶霸,他來了自然會知道我是何許人也,若是不打算動手又無話可說,那就給我滾一邊去,別耽誤爺上樓找姑娘聊天。”


    因仰慕父輩風采而結拜的涼州新八義,一個個麵麵相覷,騎虎難下在那兒,動手不是,動口更不知從何說起。


    一旁邊被喧賓奪主的葉鯤鵬含笑看著,從桌上拿起一隻酒壺,信手一丟,那酒壺便飛上半空,接著卻好似被無形物托住一般懸浮,壺中酒自動從壺嘴裏噴出,化作一條酒線流進兩隻酒杯裏。露了一手九品高手才能耍的氣貫長虹絕活兒的葉鯤鵬拿起一隻遞給陳醉,道:“陳兄堂堂煉鋒城主,胸襟萬丈寬,能裝下整個江湖的人物,何必跟幾個小輩計較?給歸址葉二一個麵子,莫要再生閑氣,還是先陪我上樓與燈兒姑娘喝花酒去吧。”


    這廝露了一手絕活,喊了一句話,新涼州八義走了七個。都聽過煉鋒城的大名,更知道煉鋒城主就是抱天攬月樓的東家,錫蘭草原上以一千鐵騎將三千江湖帶刀客殺的七零八落,已成江湖傳說。歸址葉二露那一手絕活兒還好說,嚇人的是歸址葉二這四個字,大趙西北江湖道上姓葉的或許不少,但敢自稱歸址葉二的卻隻有一個。


    “都走了,你為什麽不走?”陳醉笑眯眯看著站在原地的陶折桂。


    陶折桂不說話,也不動,眼睛卻一個勁兒的往花樓上瞟。既然已經知道麵前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年輕男子就是曾經放過父親一馬的煉鋒城主,陶折桂那點傲氣和霸氣自然要收斂的點滴不剩。僅剩下的便隻有委屈和對花樓上姑娘的一片癡心。


    雙十年華的少年郎最是容易癡心。一旦深陷情網,往往能為了一個淺笑或一個媚眼拋開性命不顧。


    這小子行事囂張了一點兒,但以陶霸在涼州的江湖地位,之前言談舉動倒還算不得很過分。尤其難得的是這份癡情勁兒,唯能有情才能知恩義。就衝做兒子的這一點真情,陳醉便覺得陶霸這個朋友沒交錯。


    葉鯤鵬還在催促上樓,陳醉衝陶折桂笑了笑,道:“要不一起上去玩玩兒?”


    “算上我一個!”一個清越動聽的聲音入耳,一身玄色長衫扮作男裝的明月仙子從外麵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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