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於生命之盡頭,念及浮華歲月,虛幻權勢、破敗王孫、千古名將、墮落帝王,俱化塵土一杯,唯禪祖之說令人心折:“無欲無求,方得至樂”。


    陳醉與趙致離開魁氏宗祠,不敢走前門,隻能從祠堂後門出去,臨出門前趙致驀然迴首卻見李玄機神像背後竟立著一女性神祗,大小規模與真人一致。趙致隻看一眼便被牢牢吸引住,這塑像不知是何材料做的,肌膚色彩與人幾乎毫無二致,尤其是一雙眼睛,似有雲霧籠罩光暗難辨雖不動竟似能傳神一般。


    這女子端麗無雙美如天仙,身著千載之前的流行服飾,一手叉腰一手做禪宗拈花指印於胸襟前,飄飄若離,出塵絕世。那行字就在她腳下。字跡雋秀銘雅,同樣有股子仙味兒。趙致看的癡了雖身處險地竟渾然不覺。


    陳醉拉扯他不動才迴首看了一眼,卻隻一眼同樣癡癡不動了。


    傳聞千雪山上有無憂仙宮,內有無憂仙子,姿容絕倫天下,凡人觀之一眼便會終身留在那萬古不化的冰雪之山上,化作頑石。過了良久,趙致才緩過一口氣,從懷中取出折扇輕搖道:“雖是妄言卻不無道理呀,那無憂仙子若有這女子八分姿色,男人乍然見到隻怕都難免目色炫迷,魂遊天外,被生生凍死在那滴水成冰的雪山上倒也未必沒有這個可能。”


    忽見陳醉癡癡前行,走到那女子神祗近前,竟探手去摸了一下神祗的臉頰,不由微惱,暗道,真應了那句話,天下才子多風流。卻聽陳醉似在自言自語說道:“狗日的,什麽材料做的,跟真的一樣,這女子若是真人,想娶她當老婆非同時擁有雲空寂的本領和當今寧帝的權勢不可!”


    趙致聽他說的有趣問道:“陳兄何出此言?”


    陳醉伸手又摸了一下神像朱顏,道:“如此美人兒當真傾國傾城,誰娶了她若沒有那二人的本領權勢又如何守的住?”


    趙致忙阻攔道:“陳兄萬萬不可如此唐突佳人,哎,陳兄雅人豈能以如此粗俗俚語加諸於這天仙畫中人。”


    不料陳醉竟又抬手在那女神祗胸前按了一下,笑道:“此乃木雕泥塑之物,不過是做的栩栩如生罷了,愚兄心中隻有光風霽月,所摸的在你心中是這曠世佳人在我心中卻隻是木質泥胎!又詫異道:也不知是何材料做的,居然硬如磐石溫如暖玉,這東西倒像是個寶貝。”


    這廝滿口歪理,趙致一時竟辯駁不得,隻聽陳醉又道:“趙兄弟聰明過人,博學多才,你說說這李氏一門為何要在自家祖先神祗背後放這尊女神祗在此?”


    趙致也正感到奇怪,冥思苦想後搖頭道:“卻不知此地是否有這樣的風俗,聞所未聞。”


    “趙兄弟你說這世間當真有過如此美人兒嗎?”陳醉說話的功夫已將座上神像抱了下來隨手往腳下一放,仔細向座上觀瞧,從李玄機塑像的後背到這女子神像的底座,一邊看一遍自言自語:“如此突兀出現的東西實在不合情理,我看多半是開啟某機關的門戶。”上下翻遍了一無所獲。


    趙致忍無可忍,連忙過去將地上的美人神像扶起,入手後才發現頗為沉重,完全不是木雕泥塑的手感,倒好似真人一般。心道罪過,小心翼翼擺放到一邊。微惱道:“陳兄可曾尋到什麽機關線索?”神色頗為不鬱。


    陳醉隻做未見趙致不滿之色,搖頭道:“什麽也沒尋到,這破玩意也不知是誰弄來的,毫無道理嘛。”又貓腰去看那行小字,看罷多時未發現所以然,不禁惱火道:“一句屁話,狗屁不通!”環顧左右,從木架上拔了一根釘子,將這八字評語刻在那行字後邊,拍手道:“大家都喜歡在神候府留字,我陳醉日後要做天下第一的英雄豪傑,說不得也當留下幾筆,這八個字到了那時說不定會是一段佳話。”


    趙致文辭雅致胸藏錦繡,對陳醉的才華甚是傾倒,見他刻字頓時來了精神,待他刻完趕忙湊上去觀看,一觀之後不由大失所望,暗忖,想不到他的字寫的這麽粗陋,除了力道一無是處。這句話更是市井粗言,與他心中期待的奇詩妙句相去甚遠。客套讚了句:“陳兄好大的抱負!”


    陳醉察言觀色猜中他心中所想,暗忖就你那詩詞過敏症,若是給你兩句李杜蘇白的經典句子怕你小子無福消受,這兩句剛剛好。道:“天色大黑,現在迴船上正是時候。”


    趙致戀戀不舍看了一眼美人像,道:“此一去卻不知是否還有機會再見這絕世紅顏!”


    二人從後牆翻出直往江邊走,陳醉仍在琢磨之前灰衣人的舉止言談,趙致卻在思忖那女性神祗的來曆,百思不得其解。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等事聞所未聞。


    城門已閉,陳醉仗著熟悉守城的軍卒,言詞懇切請求了半天那軍卒頭目就是不肯用吊籃將他和趙致送出城,最後寄出以往出入城的法寶才順利過關。趙致站的老遠借著月光隻看陳醉與那軍卒呱噪半天,最後二人神秘的握了一下手,那軍卒的態度便忽然來了個轉彎兒,卻不知其中是何緣故。


    路上趙致問他剛才那軍卒為何開始不肯通融,後來卻肯了?陳醉說道:“實在是法寶之功,有錢能使鬼推磨也。”又歎道:“哎,之前出來的急迫了,忘記多帶些銀兩,這一路南下隻怕會遇上許多關隘,陳師道扯旗造反,等這西南江山穩定下來,過往行人盤查的定會嚴密許多,咱們什麽文牒都沒有,又沒帶許多銀兩隻怕要寸步難行嘍。”


    趙致道:“你難道真的認為陳師道這逆賊造反能成功?他不過擁有西南一隅之地,十三州加到一處不過與大趙一省相若,等朝廷大軍一至,他拿什麽相抗?依我看這西南之亂不過是廯癤之患而。”


    陳醉笑道:“你這是說真的呢還是跟我開玩笑呢?”


    趙致詫異道:“陳兄何出此言?”


    陳醉道:“自北趙一統天下以來,江南之地不服王道的小股力量便始終不斷在鬧,江湖門派武林宗門更是林立泛濫幾可成災,這些人寧願入山為匪亦不願歸心於朝廷,這其中是何道理?七百年年傳承的老大帝國,豈是說滅就能徹底滅的?南人心中所向的還是故國居多,依我之見,北趙朝廷能防住陳師道南下收服故地便已是極大成功。”說罷,留心觀察趙致的反應。


    趙致先麵露疑惑後忽然坦然,道:“你我草民螻蟻之輩,這些國家大事還是少操心的好。”


    陳醉故現怒色,搖頭道:“唉!趙賢弟此言差矣,愚兄以為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生為大趙臣民需有憂國之誌,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身為天下一份子當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才是讀書習武者該具的風骨品格,都似你這般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這天下何時才得安寧?”


    趙致聽罷豁然止步,神色激動半晌無語,沉思良久竟淚灑沾巾,最後將一切感觸化作一聲悠長的歎息,似自嘲又似悲憤,道:“陳兄才情令小弟心折,但你我不過一介布衣,便是有這憂國情懷又能做什麽?中樞自有國舅與太後做主,北地又有武威王坐鎮,朝堂上有文武集團一幹重臣,這天下主事者眾多,不缺你我這般人物,此事休要再提,否則小弟隻好與兄辭別了。”


    陳醉察言觀色,越看越驚,猛然想起雲玄感曾說起寧帝欲來西南吊唁巴王之事,陳師道造反卻不知將趙寧帝如何了,這趙致偏在此時此地出現,又處處顯出來曆不凡,聽他口吻對朝中權力分配顯然熟知,另有十八玄騎對他苦追不舍一節,諸般跡象連到一起,這趙致的身份似已唿之欲出!


    陳醉心頭想到那個可能不由暗自嚇了自己一跳。強壓下心驚,轉念又想,卻又覺得不大可能,陳師道三千鐵騎橫掃草原,十八年布局換得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將這西南之地牢牢掌控,這等人物實是天縱之才,此人趁趙寧帝南巡之機造反,之前定已布下天羅地網,又豈會給寧帝逃脫的機會?


    觀趙致言行和十八玄騎諸多忌憚,他必是王孫貴胄無疑,但卻未必是皇帝。這小子所知駁雜,舉止任俠隨意,毫無皇者之風倒像是位常走於江湖的王公貴胄公子哥兒。越想越覺得後一個分析有道理,幾已可斷定。遂道:“趙兄弟所言不無道理,想當今陛下年少英才,家有賢母教導,朝堂上有勳戚親貴和滿朝文武輔佐,外又有武威王那等天下無雙的人物擁戴,他這江山當真是鐵打的一般,反觀你我自身還朝不保夕,愚兄剛才之言果然有些書生意氣了。”


    趙致見陳醉不再糾纏那個話題心中微喜,道:“陳兄大才,剛才之言足稱得上閃爍古今振聾發聵!令小弟十分欽佩,可惜你我生不逢時,怕是今生也無機緣一展抱負,不如做個放舟於江湖,把酒言詩狂浪形骸的天涯淪落人。”


    二人邊說邊走已行至江畔,徑直上了船,月朗星稀,寒霧鎖江,船兒難行隻得等天亮再走。陳醉與趙致歸於艙中,對坐聊天。正說及那宗祠中的女子之美貌舉世無匹。忽聽甲板上有動靜,一人在艙門外持北地口音怯生生問道:“請問有人在嗎?”


    陳醉起身開門一看,乃是個衣著單薄已極的瘦小少年,瑟縮著身子瞪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看著陳醉,麵色黝黑,依稀可見的是五官極其端正搭配也很合理。若不是這麽黑瘦當真稱得上難得一見的英俊少年郎。


    “在下是北地鹿城人士,南下尋親到此錯過宿頭進不得城,因夜深霧寒,身上衣服單薄,故四下尋覓以求棲身之暖,見這船上有燈火,故此冒昧前來求借一宿。”說罷一躬到地。


    陳醉瞧著他順眼,又看他瘦削孤單的身影在風中瑟瑟發抖,便不禁心生憐憫,將門口讓出來,道:“相逢即是緣,人在江湖,誰也不能背著房子走。”


    “在下霍鳴蟬,叨擾之處尚請見諒。”借宿少年彬彬有禮一躬到地對坐在那裏沒動地方的趙致說道。


    趙致現學現賣道:“小弟趙致,同是天涯淪落人,這位兄台不必客氣,其實我也非地主,卻是沾了陳兄的光。”


    霍鳴蟬對這句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反應略遜色於趙致,但也由衷讚道:“趙兄好文采,異鄉之客天涯淪落,讓在下心生感慨了。”趙致抱拳道:“不敢當,這句詩是陳兄偶得,尚有下文。”


    霍鳴蟬頗為意外,打量陳醉兩眼,對趙致道:“願聞其詳。”趙致隨即將下句相逢何必曾相知吟了出來。這句實為點睛之句但霍鳴蟬的反應卻不如剛才,隻輕輕讚了句果然好詩。隨即又客氣了一番。


    趙致也是北地人聽霍鳴蟬口音與己相近,頓生他鄉故知之感,談興頗濃,他向來說話做事不做世俗扭捏之態,大方拉住霍鳴蟬談天說地講述起北地風情。他所知者皆是道聽途說,雖雜卻多是半真半假,霍鳴蟬不知是一心隻讀聖賢書的原因還是其他緣故,竟絲毫不覺趙致說的有何不妥,二人談的很是投契。


    趙致聊到高興處對陳醉道:“聽霍兄言談文雅頗有古風想來也是我輩讀書之人,既有佳客來訪,陳兄何不取美酒款待?”


    霍鳴蟬聞聽頓時一喜,黑亮的眸子都似在放光,笑道:“不瞞兩位仁兄,小弟生平最愛便是這杯中之物,上船之前已聞到陳兄的船上藏了美酒,隻是客居之人不好意思過份叨擾。”


    陳醉從魚艙中取出一壇酒端了進來,笑道:“趙兄弟喝酒豪邁有餘,酒量可就不大行了,卻不知霍兄弟的酒量如何。”說罷,輕輕拍掉泥封,滿滿的倒了三碗。頓時酒香撲鼻,滿室皆醺。


    霍鳴蟬聞此酒香竟大喜過望,連唿:“妙極,妙極,當真是絕世美酒,不想世間已有如此絕世佳釀!”言罷,迫不及待的端起一碗,至嘴邊時微微停頓一下笑道:“小弟失態,讓兩位仁兄見笑,宿夜冒昧多有叨擾,小弟身無長物唯有一心可敬,當先幹為敬。”說罷,一飲而盡。


    無需他人招唿,自覺端起酒壇又給自己滿上一碗,放下酒壇端起碗,擺手阻止陳醉和趙致陪他幹杯,道:“一碗酒隻能聊表小弟感激之心,這第二碗酒卻要敬陳兄高義,讓小弟今晚不致露宿街頭。”說罷又幹了一大碗。


    再端起壇子給自己倒了一碗,這次的理由是得見趙致麵貌俊逸非凡,陳醉身形健美儀表堂堂,能與二位結識心中好生高興,當敬一碗......又幹了一大碗。


    趙致見他連幹三碗麵不更色,不禁暗自稱奇。這酒他上次喝過,入口綿厚香醇,實則其烈如火入腹後形同火線,隻一碗酒下肚便醺意上頭其醉難支。


    陳醉卻還在尋思霍鳴蟬說的那句世間已有如此絕世佳釀是何道理?難道他之前不在人世間嗎?又想大約是口誤,這人看來正如他所言,極愛杯中之物,這般喝法倒與老子正是對手。遂笑道:“霍兄弟不必如此,這酒便是小號天鴻居所釀的天鴻嘉釀,我這船上少說還有百十壇,你想盡興隻管痛飲,我這就去多取幾壇子。”起身出去,不大會兒又抱迴來四壇。


    霍鳴蟬一見大喜,讚道:“陳兄豪邁,好大的力氣。”


    二人開懷暢飲,酒到杯幹。趙致居中相陪雖不多飲隻看這二人鯨吸牛飲倒也是一場樂事。


    陳醉的酒量是多年瀑布煉體中鍛煉出來的特殊稟賦,過去與雲玄感謀醉常常成缸牛飲烈酒,常人視之已近乎妖。


    霍鳴蟬與他對飲竟絲毫不落下風,連續灌了兩壇子絲毫不見醉意,反而一雙明眸越喝越亮!喝到後來,陳醉興起,彈筷擊碗做琴,借著酒興唱起了紅高粱,雖詞句粗俗淺白,然聲音蒼涼豪邁。霍鳴蟬與趙致都聽得入神,暗思此曲風格古怪卻透著粗獷自由,不俗!


    曲至高潮陳醉通身大汗索性將身上衣服脫了,露出一身勁健的肌肉。


    霍鳴蟬的臉一直是那麽黑,兩壇子酒都沒讓他變色,卻見到陳醉赤膊上陣臉色便忽然更黑了,將身子一搖,擺手道:“陳兄豪飲天下難尋,小弟不勝酒力,讓兄台見笑了,另外夜已深了,趙兄都困了。”陳醉轉臉看趙致,見他果然已閉上雙目沉沉欲睡的樣子。一笑道:“待我收拾一下,便與兩位兄弟同眠。”


    陳醉將一幹酒具收拾停當迴到艙室,卻見霍鳴蟬和衣靠在艙壁上閉目養神似已睡去。


    這廝痛飲之後不能去瀑布處降下燥熱,索性將褲子也脫了,隻穿了條大褲衩,四仰朝天倒下便睡。


    次日醒來,陳醉忽覺通身發緊,心中悚然一驚,忙睜開雙眼,隻見自己渾身被綁的結結實實,睡前脫下的衣服反套在身上被繩索捆綁在其中。他翻身坐起,卻見趙致仍在沉睡,身上卻絲毫未損。再找霍鳴蟬卻已蹤跡不見。


    陳醉連忙唿喚趙致,不知為何費了好半天才將趙致喚醒,二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江湖險惡!趙致連忙去幫陳醉解繩索,卻見陳醉猛一發力輕鬆將拇指粗的捆帆繩崩斷。褪去身上的繩索將衣服脫下重新穿過,等他收拾停當趙致已從艙外歸來,愁眉苦臉道:“這下麻煩了,我的五色錦和陳兄魚艙裏的美酒都不見了,陳兄再看看身上的銀兩吧。”


    陳醉聞聽酒都被偷了,頓時想起昨天霍鳴蟬飲酒時的貪婪樣,罵了句損賊,連忙一摸,衣兜裏的銀子果然半分未剩。不由在心中大罵好人難做,古今中外地球異界都他媽一個德性。


    趙致擔憂的問:“這下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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