萇兒打戲樓底下躥上來,也不曉得被德慶班哪位給瞧上眼了,堵門口要收徒弟,被她一個白眼給翻外頭去了;卿妝從把兒鏡裏看她猴崽子似的躍進來,順勢摁住了她探出去的手,離著一寸就是刀槍把子裏的一套軍棍,“別亂動,這兒可不能給你耍著玩!”


    小姑娘眼巴巴瞧著,依依不舍,“以往西廠裏蹲那久就看著別人玩了,這會到了眼跟前又玩不成,可怎麽這樣多規矩呢,阿姊你也太不近人情了。”


    卿妝將她扯到裏間看著,省得她舞刀弄棒的唬著人,“打小這麽樣規矩,砌末刀把子一旦出了箱子都不興擅動,這兒不比西廠就是個戲台子,外頭那些小玩意兒叫你舞兩下就得歇菜——”


    說著話又一把摁住她試探撥弦的手,她湊過去攥了一把,“這更加不能動,但凡出了響咱這兒甭管裝沒裝扮好都得出場,外頭一堆爺們兒還沒套戲服,迴頭出去還不把大牙都給人笑掉了!”


    左右受禁錮,萇兒瞠著眼瞧她,“這不能碰那不能動,我能摸摸你嗎?”


    卿妝套上了彩綢褲子笑道:“合著你上這兒就折騰來了,我昨兒不是讓人給你留了個絕佳的位置聽戲,不好生坐著到我這兒鬧什麽,我正忙著呢沒功夫招待您!”


    萇兒試探地拿手碰碰她腦袋上的小鳳桃子,“你不用招待我,外頭你爺們兒正坐著,大夥兒湊一堆大眼瞪小眼怪奇怪的,我好奇你跟這兒嘛呢就來瞧瞧,你今天這扮相忒素淨了些。”


    卿妝架起背後的線尾子免得走動時候被這丫頭磕絆著,抽空同她道:“今兒上午隻唱正宮引,角兒還沒進官家尚是個身份低微的年輕伶人,一身坎肩彩褲腰巾做貼旦的打扮就成,迴頭進了府給人做妾才能穿水袖。”


    萇兒嫌煩雜,擺擺手道:“我懂,就一丫鬟身份唄,《牡丹亭》裏的春香,《紅梨記》裏的謝素秋,是這個理不是?”


    卿妝嗯了聲,“你倒明白。”


    “那自然,你預備了大半年了,我耳濡目染也該知道些皮毛。”她拍拍胸脯,洋洋得意,“我方才來的路可瞧見那位周良生了,人長得倒也秀氣,不過跟衛應比那就是貨比貨得扔,連他的衣裳角都挨不著,你倆在戲台子上比翼雙飛非得把你爺們兒氣死不可!”


    她也不知道得了什麽趣兒,捂著嘴直樂,卿妝搖搖頭對著鏡子叫人來替她唇上點紅,“戲台上再柔情似水等到了後台也不過爾爾,你胡亂琢磨可以,迴頭出去可別四處胡嘞嘞!”


    萇兒從椅子上蹦下來,笑眯眯道:“我的上外頭告狀去,就給衛應說他老婆要跟人柔情似水,還收買我不叫我說話,瞧他不好生收拾你!”


    卿妝扭頭,眯眼,“你給我過來!”


    小丫頭蹽老快,推開門上外間去了,“不過不過,走了走了,留步呐您!”


    人隨聲消大約是上戲台底下去了,卿妝推開了半扇小軒窗,底下的戲台是一覽無餘;兩年前看客當間兒的位置坐的是都禦史孫昭,大紅的官帽椅如今換成了黃花梨雕花靠背座椅,衛應正端了茶在鬧嚷嚷的人群裏淺斟漫飲,隔著老遠似乎覺察了她的視線就遙遙望過來。


    卿妝立時閃身沒叫他瞧見,出了門心還跳的厲害,若是沒有臉上的細粉壓著準得叫迎麵過來的柳鶴齡瞧出異樣來,他上下打量了兩眼讚句甚妙,“小子剛才上對麵探虛實去,付老爺子這會可豁出去了,唱《封神榜》,裏頭《鹿台恨》《大迴朝》之流自不必說了,這會用的是女小生那可絕了。”


    老爺子也不盡是頑固不化的,這點上倒叫人欽佩,卿妝轉臉往對麵瞧了瞧依然是有條不紊地忙活著,“也不新鮮呐,隻準咱們有男旦不興人家使使女小生,女孩兒家扮起男人來自是風流無儔,多漂亮呐!”


    年輕輕姑娘就惦記著漂亮了,柳鶴齡掖著手有些猶豫,“要我到他那把年紀都不定有他這份魄力,好看是好看了,可姑娘的聲口終歸和男人的不一樣,這上頭不好說啊;原先我想著咱們這出《業生花》是套新戲,看戲的興許一時半會拗不過彎兒來,所以把握也不是十足的,這會倒是有添了一成勝算。”


    合著上這兒旁敲側擊給她打氣來了,卿妝笑道:“師叔您可就放心吧,都上這兒了還心裏還沒著沒落的那可不成,明兒就該著你出場了,快靜靜心。”


    柳鶴齡啊了聲,又左瞧右瞧她的扮相也沒看出什麽差錯,“那好,你好好跟這兒,我去瞧瞧他們去,辰時拜過祖師爺你這裏可就得開場了。”


    卿妝再三點頭表示知道了,他越瞧她越心慌,他不願挪窩她可不願意在他麵前杵著,索性關上門對著菱花鏡最後一遍檢查裝扮去了。


    那廂萇兒探望完卿妝又四處溜達了陣兒,這才迴到椅子上坐了,身前衛修徽找她過去說話,“瞧過你阿姊了,可怎麽樣,都料理好了沒有?”


    “看過了,我阿姊是誰,要說昆腔旦角兒頭一份,姑奶奶您放心吧。”她欠著身子跟她說話,“開場這出唱的是引子,大約是說她打小唱戲到被負心漢迫賣給衛大人當房裏人這段事兒吧,她說的我也不大明白,您聽聽就知道了。”


    董儀淵在衛應身後坐著,聞言皺眉嗽了聲,萇兒不樂意,翻了個白眼,“您老嗓子不利索啊,門口有買梨膏糖的,一個大子兩塊,要不我出去給您捎一包進來?”


    董儀淵看衛修徽抿嘴笑,神色有些羞赧,沉聲嗤了句別鬧,小丫頭哼了兩聲,“還不叫說實話是怎麽著,本就是這麽迴事,雖沒有指名道姓,但是大夥兒誰不知道我阿姊是被姓曾的死鬼送給你主子爺的?”


    衛應聽了也不過四平八穩地吃茶任他兩個鬧,衛修徽不好置喙小冤家的心思隻抿著唇笑,不防頭前衛應對她道:“這次,多謝你了!”


    他是替卿妝來謝她,謝她的衣裳料子首飾頭麵,也謝她沒有讓她獨個兒迎戰,衛修徽一笑,“大哥哥哪裏的話,我同卿妝姑嫂之間不見外,她和人鬥戲我沒有幹看著的道理,況且我手裏的兩個鋪子正好能幫襯上,不過是舉手之勞。”


    衛應嗯了聲,“你素日帶著梓丫頭看鋪子也不便宜,前兒老太太來信說家學的事兒,迴頭把丫頭帶了去拜過先生,轉過年來也該到了上學的年歲。”


    衛修徽是庶出又被休迴家,所出的姑娘依照衛家的規矩是上不得家學的,可這迴衛應開口就是板上釘釘的差事,衛修徽心裏一喜卻遲疑道:“可是四太太那兒……”


    “四嬸子那兒自有老太太去說。”衛應似乎是不大愛說這些家長裏短,摁了摁額角又道:“前些時候老太太想著臨簡年少失怙,這迴家去就帶在身邊不同四叔迴應天了,阿恪家的賢小子同清客一道上家學怪孤單的,梓丫頭差不離的年歲一塊去正好做個伴。”


    衛修徽喜不自勝疊聲應下了,說了幾句瑣碎的話,戲台上的角兒早早地粉墨登場,南麵付曉仙領頭唱的是《封神榜》,各個流派紛呈韻味十足;北麵卿妝唱的是新戲《業生花》,起先大夥兒沒明白這是哪出戲,可聽了半截引子恍然大悟,分明就是卿妝自個兒的生平記事。


    在座沒有不明白內情的,一時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鬧得聽京腔的看客也往這廂望過來;衛應仍舊心平氣和地坐著聽戲,卿妝的過往他不知道,要她說興許也說不明白,如此甚好,她那沒有他的十七年的歲月如何個過法今朝皆知。


    卿妝的聲口依舊是原先閑雅整肅的模樣,委婉細膩的敘事達情,同南麵《封神榜》各路神仙鬼怪截然不同,《乾元山》裏哪吒耍著火尖槍與乾坤圈虎虎生風,噴火之時幾乎引來滿堂彩。


    慶雲順著簾子縫向外頭張望,迴過聲小心翼翼地道:“柳老板,他們也會噴火呐,這麽著小衛大人的活計後登場不是落於下風了?”


    柳鶴齡哼了兩聲,拍拍他腦袋,“怕什麽,絕活兒隻是給戲添彩所用,要是光指著熱鬧就是花把勢不聽也罷,你師父叫你來是跟著小衛大人學腔調的,好好聽著。”


    慶雲吐吐舌頭,耳朵裏聽著是卿妝的聲音,眼珠子不由自主的往對麵戲台上瞄,扮哪吒的踩的風火輪真能掀起火來,迴頭指不定能騰雲駕霧呢。


    可沒想到半截又被卿妝踩著指頭長短的蹺鞋吸引了,踩著細條條的椅子背揭發那為官不仁的惡老爺,窈窕婀娜卻又酣暢潑辣,許久未見的絕活兒幾乎傾倒一時。


    南北兩麵爭奇鬥豔無外乎東風壓倒西風,西風壓倒東風,誰也不肯相讓,一日下來看客滿意而歸,兩個戲班仍舊熱火朝天的忙活著。


    卿妝迴了後台掭頭,柳鶴齡不緊不慢地給她倒了杯茶,“小師侄,今兒對麵你瞧著了嗎?”


    她搖頭,將水紗摘下來,“我光顧著唱戲了,管人上天還是下海,都不幹我的事兒,您這是怎麽了?”


    柳鶴齡歎口氣,“我這是不放心呐,看起來付老頭兒私藏倒不少啊!”


    “要不您以為老頭兒的名聲哪兒來的,大半輩子的教訓單單拎出來哪條都咱們消受一時了。”她捧了溫水來卸妝,還盡心竭力地打擊他,“人肯定還有別的絕活兒沒上呐,那什麽鐵門檻,雲裏翻,鯉魚打挺鐵板橋,是有這麽迴事沒有?”


    越說柳鶴齡越絕望,卿妝大笑,“您怕什麽,今兒再能耐,我這兒踩了蹺子走旋步不跟他們齊頭並進了,往後還有招兒呢,您這麽樣明日砍活兒我可怎麽辦?”


    柳鶴齡憂心忡忡,不防外頭萇兒扯著嗓子喊“阿姊啊,衛大人叫您迴家吃飯嘞”,他如同醍醐灌頂,念念叨叨大局為重,這才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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