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妝歪在榻上不錯眼地盯著更漏,那玩意兒動得慢,好半晌銅葉蓮花才沉下去丁點,夜色顯得越發漫長。


    萇兒覺得她可憐,好容易跟對個男人卻活生生叫從金銀富貴窩裏掀出來,小命都攥在別人手裏,好歹這麽使點勁兒就折了。


    她把杌子往腳榻跟前扯了扯想陪她說會話,可又沒安慰過人不知道怎麽開口,清了清嗓子仍覺得沒有頭緒,挪開目光倆眼珠直轉悠,心想著這比宰人難為多了。


    萇兒在束腰杌子上如坐針氈,倆手堆在一處磋磨,卿妝扭臉瞧她心浮氣躁的樣兒,有些好奇,“你有事兒?”


    她能有什麽事兒,吃穿不愁又沒有爺們兒正叫人摁在鍘刀底下感受生死一瞬,即便有,人也不願意當她爺們兒,她們就沒有什麽可說的話題。


    “你那小妹子今兒多大了?”沒話找話,生硬又刻板,萇兒說出口的一瞬險些咬自個兒舌頭,人正傷懷呢還給補一刀,都叫什麽事兒?


    卿妝勉強笑道:“十三年前分開時候她才兩歲,活到今年也該十五了。”


    話頭扯到這兒,容不得她不往下說,萇兒撓撓臉,勉強急性這個話題,“叫什麽?”


    “家裏人都叫她妞兒,大名不記得了,都多少年了。”卿妝歪著身子眼睛不曉得盯在何處,“曾白衣把我從水溝裏撈上來的時候都分開都兩三天了,又驚又怕什麽都忘幹淨。”


    萇兒捧著臉看著她,心裏頭唏噓,“就沒想著找過?”


    卿妝覺得好笑,“兵荒馬亂的是死是活都不明白,她被賣了做想肉就是人肉餡,必是活不成的,爹媽和哥子捱著賣她的百十來文錢興許還有條活路,可是大殷疆土遼闊一輩子的都走不完上哪兒找。”


    萇兒順著她往下說,“也對,那樣爹媽不認也罷,不過萬事兒都得往好了想,也不定就是死路。你瞧我和我姐兒倆花子,就是叫侯自顯收留了給他當刀使,除了危險點也是吃穿不愁的,或許你那妹子沒叫人吃了,和我一樣的境遇也不定。”


    卿妝看著她笑,笑得萇兒尷尬起來,說得好似她這境遇多好一樣,要不是崔媞收留這會早投胎去了,容得她跟這兒說三道四。


    兩雙眼睛對望了片刻,還是卿妝先開了口,和顏悅色地安慰她,“你的境遇,是頂好的。”


    萇兒來了勁兒,拖著杌子又往跟前湊了湊,“是吧,我也這麽覺得,世道艱難能活著就最好。我跟西廠住著什麽人沒見過什麽事兒沒聽過,侯自顯那人就愛收羅小道消息在皇帝麵前邀寵獻媚,你男人首當其衝,中晌吃了幾口什麽菜下半晌打了幾個噴嚏他都如數家珍。”


    卿妝神情黯了黯,勾唇笑道:“你聽的最多的就是衛應,所以逃命的時候就往崔媞的馬車跟前跑?”


    “那自然,聽得最多不頂用,我也是挑人的,以前就覺得他是個人物。”


    萇兒扳著手指頭給他數,“每年各地給衛應送的孝敬那是不計其數,他是個挑剔的人,能用得上的才肯抬眼瞧,酒色財氣哪個都不缺,可就沒見他有樣上心的。這樣的人拉攏不住控製不得,皇帝老兒也覺得可怕才一裏一裏地忌憚上他的,要不然能生出這樣多的事兒來,你要是早點出現大夥兒就不會這麽認為了,說到底他就是缺個媳婦兒唄!”


    卿妝對衛應的過去很感興趣,笑道:“就沒人給他送媳婦的?”


    “送啊,男媳婦女媳婦都送過,全叫他給撅迴去了,就皇帝賜的那倆姨娘撅不動就束之高閣。”


    她歪著臉兒打量卿妝,嘖嘖兩聲,“以往送的美人也有比你美的,但就是沒你膽大,見到他跟耗子見貓似的,再美也瞧不出來;你不一樣,敢勾引他,給他蒙的五迷三道的,以往那些人要是開竅知道他好這口,挑個大膽的美人說不定就沒你什麽事兒了。”


    聽她胡說八道,卿妝啼笑皆非,“我那時候也怕他,沒勾引他。”


    萇兒翻個白眼,“蒙誰呢,那時候咱們一院裏住著,你每迴見他我都瞧得真真兒的!他進你退,他得不著心能不癢癢,可不就一頭栽你身上了,要不栽你身上才見幾迴麵就能把你摁在船上親?”


    卿妝氣得不想和她說話,“你既然知道男人吃這套,怎麽不使在董儀淵身上?”


    萇兒嗤之以鼻,“他有二十沒有,算男人麽,不是個爺們兒的貨才看不上我。”


    兩個人胡扯八扯,時辰就過的飛快,卿妝前一刻還指著下巴透過窗戶沿看星子後一刻就聽著遠遠地有哪家的雞打鳴了,一疊聲此起彼伏,天就要放亮了。


    衛應這一夜都沒有迴來,按照萇兒之前的說法,崔憲臣要把衛家的下人全都折磨死,如今數個時辰過去,人間煉獄也該到了頭了。


    她明白馮勳也好,崔憲臣或者曾白衣也罷,新帝一黨之所以不敢把衛應如之何不過是忌憚他的擺開的局,如今雙方酣戰的淋漓,最後的籌碼仍舊牢牢地握在衛應手裏讓人忌憚。


    可是既然敢這樣大張旗鼓地給衛家教訓讓為應明白帝王的雷霆手段,隻能說明馮勳的忍耐已經快要到了盡頭,今天能收拾衛家下人明天就能收拾衛氏,馮家王朝跟前衛家也終究不過是臣仆奴才,生死都攥在馮勳手裏。


    她替他擔心,可終究毫無辦法。


    天亮了,外頭的街市熱鬧起來,誰也不知道衛家一天半夜經曆過怎樣的險境。日子如水能將所有砥石礪岩衝散,更遑論不見天日的角落裏偶過的砂礫,萇兒下半晌打探消息迴來,關於衛家的境況仍舊一無所獲。


    卿妝坐在梢間裏有些沉不住氣,萇兒蹲在矮幾上剝外頭帶迴來的一袋子炒栗,安慰她道:“你也別急,未必都是壞事,德慶班今兒中晌在永安會館大戲樓搭台子唱了《滿江紅》,說的都是靖康恥,是得了你爺們兒的意思不是?”


    卿妝緊著皺眉頭,時機怎麽掐的這樣怪氣,早不唱晚不唱非得等著崔憲臣拿衛家開過刀,她問道:“現在德慶班唱完了迴哪兒去了?”


    “哪也沒迴,走了。”黃澄澄的栗子被萇兒剝出來,放在掌心裏來迴顛騰晾涼,自個兒咬了口眯縫著眼道:“這兒是省城,今兒一過無論德慶班也好還是《滿江紅》,肯定名聲大噪,他們得要上別處唱去,唱的大夥兒都曉得馮勳是個什麽德行才好!”


    “上哪兒唱去,柳鶴齡和你說了沒有?”


    萇兒搖搖頭接茬剝下個栗子,“我見了他還給他送上了船,他說可能去湖廣的靖州也可能去福建延平府,或許可能一路北上直唱到鄴京,臨走前他說這玩意兒對你身體好,你吃不吃?”


    卿妝沒心情理會她,一袋子都丟給在她懷裏,“幾日不見,他膽子倒是大了。”


    萇兒搖搖手指,“其實這檔口馮勳再著急上火也不頂用了,明眼人一看德慶班的《滿江紅》就是諷刺他,戲班有個好歹左不過是他心虛了唄,明裏暗裏對唱戲的下手都說明他是個無道昏君,反對他的人隻會越來越多!”


    卿妝倒不這麽認為,曆來都是勝者為王,隻要把這件事平息下去再過數年,大殷若能平寧安穩誰還記得馮勳是如何禦極,都會記得他是個好君王何況一向趨炎附勢的史官。


    所以,衛應籌謀了這許久,如今才真正到了要緊時候,但凡行差就錯滿盤皆輸。


    她明白,崔憲臣也自然明白。


    一天一夜的折磨結束,衛家老太太和太太們早就昏死過去,年輕的媳婦們兒熬不住的早就癡傻瘋癲,過了十來遍水才將地縫裏的血肉衝幹淨,他出門看到了廊廡下坐著的衛應。


    日頭溫吞,他坐在四輪車裏曬太陽,精白的衣袍上站了幾點血漬,不曉得是那十六個丫頭婆子哪個的,早就幹涸了。


    崔憲臣興味盎然地背著手踱到他跟前,“衛兄,需要更衣麽?”


    衛應勾唇,整日未眠聲音有些低沉,“多謝崔大人,不必了。”


    聽了一天的慘叫聞了一宿的血腥味,再瞧著整家人哭鬧哀嚎,顧不得貴婦淑女的姿儀趴在布滿血肉的地上求生逃命,心緒裏竟然沒有半點起伏反倒能和他說笑,崔憲臣很好奇。


    可好奇沒多久,就有番子來迴稟德慶班波瀾壯闊的行徑。


    他撫掌大笑,俯身森然盯著衛應,“衛兄原是有後招兒等我呢,怎麽著,這迴的岔子是算在我頭上麽?我慢待了您家老夫人和夫人們,您就在陛下麵前給我上眼藥,衛兄就不怕,今天的刑架上綁的是您家的老夫人和夫人們?”


    衛應好整以暇地迴望著他,“崔大人,不妨,試試看啊!”


    崔憲臣閉了閉眼睛,隱忍了怒意,“你當我不敢麽?”


    “崔大人當然敢,隻是您前腳動手,後腳宣平帝陛下就會出現在朝堂上。”


    衛應端起茶盞淺斟漫飲,敬他道:“雨前龍井,算得上好茶。”


    崔憲臣搓牙,冷冷一笑,“你拿我當三歲稚童哄,宣平帝被囚禁在赫特,你拿什麽讓他出現……”


    這話他自個兒都不信,馮勳前後派了多少人去找馮績,連片影子都摸不到,若真格兒在衛應手裏呢,他不敢想。


    衛應勾唇,“要不要,和我打個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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