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拂過,亭廊上掛簾的玻璃珠兒撞在一塊,叮叮當當的脆響此起彼伏,熱鬧的笙簫管弦裏這處的動靜尤為招人注意,不時有人側目打量。柳鶴齡心都要從嗓眼裏跳出來了,倆腳跟在地上生了根似的,任憑卿妝好說歹說就是不肯挪窩。


    卿妝也沒真使勁兒,就是為了嚇唬他,迴頭見他麵色發白冷汗直冒,手收了迴去莞爾一笑,“師叔,您這樣也頂不了片刻,就這麽三兩步,我將簾子撩起來,咱這兒什麽光景外頭的人一瞧便知。我本該單獨關押,眾目睽睽和細奴調了包,您還跟前站著,您害怕德慶班也怕不是?”


    柳鶴齡冷笑,“你不敢!”


    “哦?”卿妝疑惑地迴望著他,她探指一擺,叮當一聲,“師叔要和我打個賭麽?”


    柳鶴齡死死地盯著她一舉一動,倆人的命數都交代他要動不動的手指上,她怕不怕他心裏沒數,可他自己卻畏縮了,掉腦袋的事兒誰能等閑視之?


    卸了勁兒,他倆袖子一耷拉,垂頭喪氣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卿妝收迴手來,人仍舊在珠簾跟前站著看戲台上唱勸駙馬休發少年脾氣,詞是好詞腔是好腔,可聽戲的人沒有好心眼兒,“不想做什麽,就請師叔唱台戲罷了,於您來說不是什麽費功夫的事兒。”


    柳鶴齡斜眼打量她,“好好的,獨獨要唱這出戲,你自個兒要聽倒也使得,眾目睽睽拿戲班耍著玩不是你的意思吧,你爺們兒托你說情來了?”


    事情就攤開晾著供人猜想,深了淺了就憑一己之力,卿妝也沒多言,“師叔給人唱戲還打聽人非得要唱戲的緣故,辛苦錢掙的不容易,知道越多越艱險,師父早年間給您侄兒們耳提麵命,好生唱戲莫要打聽是非。”


    柳鶴齡寸土不讓,“因著是是非,我不能拿戲班老少爺們兒三十來口子給你耍著玩弄,唱別的戲可以,《滿江紅》不行!”


    他不肯答應也在卿妝意料之中,當今皇帝陛下心裏頭有鬼兒,把自個兒哥子拱到戰場上叫敵國俘虜了他才撿了個現成便宜,麵上耀武揚威的心裏頭難免草木皆兵,民間有丁點事關不忠義的事兒他都要勃然大怒。


    此類的事情也不是沒有,聽聞中秋時節哪位王公家裏點了場堂會叫唱了出伍子胥過關的《文昭關》,叫馮勳聽進了耳朵裏心裏頭老大不痛快,過不得幾日尋個由頭這位王公的俸祿一貶再貶,漸漸地入不敷出。


    後頭大夥兒哪個心裏頭不明白,挑戲也就挑揀些喜慶安穩的,誰不想歌舞升平,暗潮洶湧總歸是不見天日的,自己有數就成了何必尋皇帝陛下的不快活。


    這迴卿妝倒好,上趕著要大逆不道,柳鶴齡心裏頭也明白,女流之輩沒必要關心國事,還不是衛應長久謫居在此心裏頭不痛快要借題發揮。


    他想明白了,氣性也沒那樣大,反過頭來勸卿妝,“你想為他分憂好獲得長足的寵愛,這沒什麽錯,可你得想明白,你拿德慶班三十來口的人命去博他的歡心,他會認為你是個柔順的女人麽?爺們兒都喜歡攀附著自己柔情似水的女人,你這壓根兒是把鋒利的刀子,他也會怕,心生忌憚還能喜歡你了?”


    卿妝一哂,“師叔倒是了解的很透徹。”


    以為著說動她了,柳鶴齡越發有了勁頭兒,趁熱打鐵,“我是男人,自然明白男人所思所想,女人就該在家裏相夫教子,外頭的風雨刀光自有男人抵擋,你都替他做了要男人做什麽來的?再者說了,你跟了那位衛大人你幫他的忙,倘或他要的是別的女人,也不是唱戲的,他的事兒就辦不成了?”


    “辦得成!”卿妝抿唇直笑,戲謔道:“如今這世道還真沒有拿錢辦不成的事兒,要是沒辦成,那指定是銀子錢沒使夠。我說句玩笑話,師叔甭生氣,要是沒我,您如今還跟海陵艱難度日呢,興許戲班子早就散攤子了輪得著您跟我在這兒急眼。”


    柳鶴齡這點上拎得清,要不然也不會尊她為東家,麵上尊敬著說笑著心裏頭也愧疚,卿妝十好幾年攢的近萬兩體己銀子全都砸在裏戲班裏,如今德慶班非但沒起色越發不景氣兒了。


    這件事兒上是他沒本事,顯得氣短,卿妝說什麽他也沒迴頂,點點頭算是認了。


    卿妝抿唇又笑,指指戲台上的人,“如今幾位師兄雖沒有宋師兄的名聲大,但是也不至於叫人趕攆的沒有活計,成日自怨自艾。說來說去還是咱們氣運不好,碰上了曾白衣,他是官咱們是民,胳膊擰不過大腿,也隻能任由他們擺弄了。”


    提起這件事來柳鶴齡心裏頭堵得慌,前些時候贖人曾白衣獅子大開口,戲班的皮都叫他刮去一層,要不然也不至於活得憋屈,風頭正盛跌下來讓人嗤笑。


    他凝眉道:“德慶班替你唱出《滿江紅》就不是民了,迴頭人欺壓到頭上來咱們就有膽兒反抗了?這是捅皇帝老爺子的肺管子,用不著人欺負咱們嚇也得嚇死,你爺們兒他就不怕?”


    卿妝故弄玄虛,高深莫測地看了他一眼,“怕就不請您出麵捅肺管子了,您也不想想衛家為什麽不怕?”


    為什麽不怕柳鶴齡不想明白過,左不過是衛家高門大族綿延的數百年,骨子裏驕傲不怕死,如今虎落平陽被犬欺心裏頭不痛快,要臨死還反撲一把?


    柳鶴齡搖搖頭,“這和我無關。”


    卿妝探出手撥動玻璃珠兒,柳鶴齡剛放下的心又提了上來,正警惕著不防聽她道:“這和您無關,戲班總和您有關吧?您往後還要看人臉色過活,好容易有了名氣再叫人搜刮幹淨血汗銀子錢耍弄著玩,再像樊師兄得了病連郎中都請不起,您願意成天叫人這麽壓製著過完下半輩子,您就不想尋曾白衣報個仇?”


    柳鶴齡沉吟半晌,長歎口氣,“想又怎麽樣,不想又怎麽樣?這都是咱們唱戲的命,下九流拚死了往上頭爬,永遠爬不過命數那道坎,怕的再高隻會讓你栽下來更疼,除了讓你認命沒有別的用途。”


    他看著卿妝笑盈盈的臉,語重心長地道:“我拿你當自己孩子看待,有些話說了你也甭不痛快,你努力往衛家裏融,近一年了人家可曾認過你?說來說去你終歸是個妾,衛家即便將你打死都沒人過問,你這樣盡心盡力地對待衛應有什麽意義,正經地還是把孩子養活好,孩子才是你的命符。”


    卿妝笑意不減,“師叔這話錯了,我對衛應盡心盡力實則是因為他也待我如此,我同他之間計較這些本沒有意義,所以我不放心上;衛家認不認我和我拚死了往上爬沒什麽幹係,他們認我就努力,不認我就懈怠,好似我為了討好他們而活著,誰有功夫拿自個兒一輩子去諂媚別人。”


    她坐迴椅子裏叫人上戲台下打發賞錢,看著柳鶴齡不解的眼神道:“咱們被欺負了這些年翻不了身許是咱們不夠拚命也許是沒有機會,可如今我把機會送到了師叔眼前,師叔不接著反倒勸我認命,師叔作為長輩又拿我當自己孩子,您這樣不長進是不是不大妥當?”


    柳鶴齡冷笑,“我唱出戲,還能就出人頭地了?”


    “您唱,什麽時候出人頭地我不敢給您準信兒,可您不唱,隻能換別人出人頭地。”卿妝歪著身子撐著下巴,瞧戲台上的角兒為了一串賞錢使勁渾身解數賣巧,“往後,您和各位師兄們仍舊這樣自怨自憐吧。”


    德慶班老的少的三十來口子,柳鶴齡又重情重義,她連五成勝算都沒有,賭的不過是他身上還剩的那點子少年熱血和意氣,成了是她的運氣不成也是她的運氣。


    柳鶴齡皺了眉頭,沒再多言,“你叫我想想,青安姑娘在戲班裏,明晚上前我托她給你帶個準信兒。”


    卿妝不置可否,他臨走前卻又聽她道:“作為晚輩我不該指摘您的不是,可您對妻小著實算不上是個正經的爺們兒,本來我是不答應她跟著你的,既然她要報恩我沒法攔著,您要不打算娶妻還是早早地斷了她的念想。”


    柳鶴齡一頓,也沒言語,徑直走了。


    戲唱罷了收拾了場子,天邊已然見了黑,後半場戲卿妝沒細聽隻朦朦朧朧地睡了,再抬眼時人已然在屋裏榻上躺著。衛應在書案後頭奮筆疾書,收攏信闔了封子叫董儀淵帶出去,這才到床榻前來看她,“醒了?”


    她懶得動彈就歪在迎枕上眯著眼睛醒困,他拿冰涼的手指戳她的臉頰,看她張牙舞爪的模樣就笑道:“近些日子你越發嗜睡,前些時候我問過接生婆子,偶爾走動走動,生孩子時候才不那樣辛苦。”


    卿妝瞪他,“辛苦就不生了。”


    衛應勾唇,“要不,今兒晚上我和遠極商量商量,誰叫他碰上個不著四六的媽。”


    她氣急敗壞地踹他,被他握住了腳踝套進了繡鞋裏,自顧自道:“方才你那位師叔傳信來了,他肯唱戲但就是問我要了顆定心丸。”


    卿妝發怔,“不是明兒晚上才能想好麽,這麽火急火燎的?”


    “大約是青安說服他了。”衛應迴頭瞧她,又笑,“我以為你會關心,他問我要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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