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白衣上到了二樓,除開地上的幾顆珠子和歪扭斜挎的一頂雉尾翎,入眼的都是碼的齊整的箱子。柳鶴齡見他神色陰沉的露麵,心下了然,那丫頭機靈,糊弄他是綽綽有餘。


    “師叔,您把她藏哪兒了?”曾白衣挎著雁翎刀邁過門檻,臉上的蕭瑟殘忍和前院熱鬧迭起的弦鼓琵琶格格不入,“您這樣成天南來北往的,帶著個大肚子的女人便宜麽,迴頭小的再出個意外,衛氏一指頭就能將德慶班碾為齏粉!”


    柳鶴齡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個高高瘦瘦的少年,除開眉目間隱忍不甘和性子倔強些再沒有旁的叫人厭惡,可如今不過數年幾乎判若兩人,像失怙的幼狼受盡欺淩後兇狠的反撲,隻知道血腥和殺生害命。


    他有些怕,不由得擰起了眉頭,“找都找過了,沒有就是沒有,我能把她藏哪兒?”


    曾白衣摁著刀柄近前一步,看他眼神裏的畏懼冷笑,“師叔誆我卻誆錯了人,你們唱戲用的噴火和戲法兒都是蘇州時候我同她一塊兒商量來的,隻是沒功夫做出來罷了,我不覺得天底下還有誰花心思使這些。倘或是師叔的大材,德慶班也不至於在宋師兄死後蕭條至此,等了數年的光景才得以一鳴驚人。”


    柳鶴齡心中有氣,氣他說的話不假,自個兒的本事在海陵城裏施展不開須得要小輩的提攜,他欽佩的同時也有難以啟齒的羞愧,如今曾白衣大喇喇地說出來簡直叫他的顏麵掃地。


    他掖著手看了他一眼,“難為你還沒忘本,曾大人如今脫了賤籍入朝為官,和我這個下九流高談闊論火彩戲法兒不妥當吧,拿自己的未婚妻換取的榮華富貴還沒坐穩當,迴頭叫僚屬再到上差跟前上了眼藥多不值當的。”


    風塵中人罵架專揭人短,曾白衣恨透了伶人的身份立誓要換個活法兒,可如今得償所願了,仍舊有人揪住他的舊事不放,像個無法擺脫的詛咒叫他束手無策。


    他哼笑了一聲,“師叔是長輩,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敬讓您幾分,可師叔要識時務,您不告訴我迴頭將您和德慶班的師兄師弟們盡數關起來,您覺得卿妝會不會露麵?”


    這樣個人已然喪心病狂了,甭說卿妝有了孩子,即便是大姑娘也不能叫他找了去,“人是你親手送出去的,這會死乞白賴要迴來還想把她送人麽?你苦苦相逼為了什麽,她是生是死是富貴還是落拓同你有何幹係,同我有何幹係?”


    曾白衣壓根兒不聽他的,森然一笑,彈刀出鞘,“這麽說,師叔不肯放人?”


    柳鶴齡話還沒出口就被刀刃抵住了脖頸子,曾白衣揚聲道:“卿妝,我知道你跟這兒,我來是帶你走的,往後免你顛沛流離何嚐不好,你不愛見我連柳師叔的性命都不要了麽?”


    隔牆花架下,卿妝攥著八角葵瓣高幾正在勻氣,曾白衣的話他聽的真真兒的,他狠下心來六親不認何況一個遠不遠近不近的師叔,時隔多年拿他做刀下鬼根本就不會心軟。


    她正兀自琢磨怎麽救人,萇兒從牆頭上跳下來,小聲道:“他不敢,這是徐府又不是他家,再不給徐同安臉麵也得顧忌他是個二品大員,好容易才在狗皇帝麵前露了臉,不能頭迴出門辦差就把皇帝老師得罪了。”


    卿妝看了她一眼,萇兒有些心虛,目光閃爍,“我說實話,看我做什麽?”


    曾白衣喊完了沒聲了,也沒聽見手刃活人的動靜,她腦子轉的飛快想著怎麽不動聲色地救人,哪料著突聽那邊有人進院迴事,“曾千戶怎麽在此,前廳撫台大人恭候千戶多時了,您請抬個步吧!”


    接著還刀入鞘,曾白衣大約是出門去了,萇兒長長地出了口氣,抱著劍上角門上探了眼迴來捂著嘴偷樂,“您那師叔可真逗,平時橫的二五八萬的這會癱在地上篩皮子呢!哎呀,這人呐,就不能縮手縮腳的,再好看的也得死菜了!”


    她搖頭晃腦自顧自說了一大串兒,後來發覺沒人理她臉上的笑都僵了,怯怯地迴頭看著卿妝;她沒什麽表情,平心靜氣地望著她像望著個陌生人,後來瞟了眼她手裏的劍,抵著腰身捧肚子從角門裏出去了。


    萇兒手一抖,劍從手裏滑掉在了地上,鞘上有顆紅獨山玉是從虞陽城裏的客棧撿到的,卿妝走得急沒發現丟了柄簪子,她匆忙揣兜裏一直沒機會還給她。


    後來她不要她了,她負氣更加不肯還,就扣下來找手藝師傅鑲在劍鞘上,如今她看見了也沒言語卻叫她無地自容。


    她怔怔地站了片刻,從地上小心翼翼地把劍撿起來,抹了把眼睛,小聲咕噥著,“我沒錯,你為什麽要怪我!”


    隔了半晌她抱緊了劍,仍舊低著頭,“即便我錯了,你也不許我改正麽?”


    夜色正濃圓月未滿,誰聽了她的話去誰又記在了心裏她一點都不在乎,隻坐在牆頭上愣神,天地這樣大,人心卻這樣窄。


    曾白衣跟著徐府的家人順著伶人客居的廂房外的甬道上前廳,越走越覺得不對勁兒,徐府的家人會功夫沒什麽好奇怪的,可領路的這位說不上來怪異,似乎在他麵前刻意藏拙。


    他攥緊了刀不漏痕跡地加快了一步,迴身隨口問道:“本官不過出去會會故人,同你家大人說過了,才不到一刻就這樣急著叫本官迴去,可是前頭出了什麽事兒?”


    那家人越發恭敬,弓著腰身道沒有,“大人說請德慶班來就是給曾千戶洗塵之用,您如今不在跟前聽戲豈能圓滿,故人何時都能相見,等散了席叫到您的行轅去都成,不急於一時。”


    曾白衣不動聲色地道句多謝徐撫台,心裏卻堅信這人可疑,之前借口更衣才得以上後麵來尋卿妝,悄沒聲兒要帶走她倘或走漏了風聲驚動了衛應那可怎麽好,所以壓根兒沒跟徐同安提起要去看誰。


    這位接茬接的倒遊刃有餘,看來是個油子,徐府裏出了這樣個油子來接他迴去,又逢著地偏人稀的小路,看來是做了萬全的準備。


    他住了腳,那家人也住了腳,弓著身子見他半晌未動地方,這才抬起眼來茫然道:“千戶有何吩咐?”


    曾白衣握著刀柄輕飄飄看了他眼,輕蔑一笑,“誰派你來的?”


    那家人掖著袖子行禮,“撫台大人請曾千戶前廳吃酒看戲,命小人特來相邀,您這邊請!”


    “請我去吃酒看戲,還是請我去痛下殺手?”他慢條斯理地挪退了幾步,“讓我猜猜,你身上藏著的是刀是劍亦或是匕首?”


    徐府的家人見行跡敗露目露兇光,對插的雙手裏頓時多了件尺把來長的清剛插子,鋒芒利刃奔著曾白衣就去了,雁翎刀刀身長而得勢,曾白衣微微格擋就給自個兒容留出脫身的地界。


    鎮撫司的緹騎聞聲幾乎是瞬間趕到,那家人見勢不好要跳牆而逃,緹騎端了袖箭,霎時流矢如雨下,人就從牆頭上跌了下去。


    曾白衣料著那人油滑,不能輕易逮住,等上了前廳不動聲色地吃了幾盞茶已過了大半個時辰,這才有緹騎上前迴事道人捉住了,他撫掌道好叫請禦酒上來。


    他舉止怪異引得眾人皆是忘了看戲一徑扭臉看他來,等宣了聖旨,茶盞裏斟滿了禦酒,曾白衣這才對徐同安拱手道:“撫台大人請咱們看戲,咱們也應當以禮相還,卑職這兒有出下酒戲,煩請徐大人過眼,帶人!”


    緹騎聞聲將先頭行刺他的家人提了上來,鐐銬之下皆是血肉模糊的傷口,從廊下到花廳上逶迤出老長的一道血印,水榭上的戲也罷了,滿堂鴉雀無聲。


    徐同安見了人就覺得不好,昨日那位姓孫的筆貼式上五子家囑咐他抓卿妝,都到了這般時候還沒有音信,連那姓孫的也稱病告了假,他就知道這裏頭出了岔子。


    如今一看五子奄奄一息被提上來,頓時就知道恐怕今日難以脫身了,徐同安佯作鎮定地看了曾白衣一眼,“千戶上本官家吃酒聽戲,怎麽還將這兒當衙門升堂了?”


    曾白衣不急不躁,拱了拱手道:“按理說鎮撫司審問應當在卑職的行轅,髒了撫台大人地界兒太過失禮,隻是這位犯人和撫台脫不開幹係,卑職就鬥膽借您的地界兒問話了。”


    轉而他又對眾人道:“就在方才這位假借徐大人的名號請我迴來卻半途行刺,他腳下的長匕首正是兇器,我捉了人預備著帶迴去審問免得驚了眾位,可半道不止一個人將他認出來,這位正是徐大人的心腹愛將五子!”


    曾白衣踅身對徐同安道:“敢問徐大人,咱們毫無冤仇,您何故不待見我?”


    徐同安矢口否認,“曾千戶說話可得有憑據,本官不識得這人,心腹更是無稽之談!”


    曾白衣也不急,抬手指著五子道:“這位行刺我也就罷了,我還發現個怪事,這位壓根兒不是殷人,是赫特的迴剌,專愛做些殺人越貨的勾當。敢問徐大人,您府上養著個迴剌做什麽使?”


    徐同安臉色一霎就白了,欲辨卻又無詞。


    崔憲臣憑幾上挨著捧茶盞看戲,轉臉興味盎然地對衛應笑道:“讓他們狗咬狗,衛兄真是耍的一把好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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