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儀淵想了想迴道:“這位姓鄧的都司是非觀念極強,否則也不會在皇陵做衛衛十來年未見升遷,即便他同董明肅不對付,可但凡他親眼所見莫不有直言的。明日行事間隻恐有差錯,小人迴頭定會小心盯牢那些衛衛,即便無法重傷張介也不能牽累到大人。”


    衛應笑說不必,“但凡行事必有疏忽,若是滴水不漏反倒像是縝密謀劃過,越發顯得事出有異。鄧釗直脾氣是出了名了,我要的就是他說實話,到時候不怕徐同安不信。”


    董儀淵遲疑道:“可這位巡撫大人曾做過陛下的老師,師徒兩個一脈相通,素來奸猾,如今衛衛考核出了岔子,省不得將罪名按在大人身上。迴頭上折子參您一本,隻怕往後的日子您又不得安穩了。”


    衛應挨在處勳臣立像跟前歇了腳,抬眼看著一裏地外的碩華偉岸的龍風門,一步之遙就是天壤之別:臣子永遠隻能拱手執笏,帝王總是號令天下,無論生還是死。


    以往過夠了這樣的日子,可如今卻是有無盡的興致,他悠然一笑,“我的罪名不過是治軍不察叫人趁虛而入,揭開張介偽善的麵目,徐同安卻是包庇惡官,相形之下他才是捉襟見肘的。為了維護剛禦極的陛下的臉麵,他非但不會來尋我的不是,反而會大事化小,畢竟近臣永遠是最膽小的。”


    董儀淵恍然大悟,“隻要徐同安攪和進這趟渾水裏,他就再也脫不開身了,短柄似那雪球似的越滾越大,等到他有心無力之時,大人趁勢能將徐同安一黨一網打盡。”


    衛應不置可否,眯著眼睛看他昂揚的意氣,驀地想起萇兒來,“她近些時來尋過你?”


    但凡有人提起她,董儀淵就緊著皺眉頭,大約是見麵拌嘴吵出來的後患,他們兩個素來隻覺得不對付,可旁人看在眼裏就像是有情有意似的。


    如今連衛應都張口問了,董儀淵顯得局促,皺著眉頭道是,“一路從鄴京跟到了海陵,也不真露麵,上迴到小人跟前問候了奶奶,抹臉就走了。”


    衛應向來不過愛問近侍的私事,聽完了給他兜頭倒了盆冷水,“想著她也不是為你來,我聽說張介前晚上被人打腫了臉,是她做的不是?”


    提萇兒的次數多了,董儀淵有些心煩意亂,胡亂應道:“大約是的,她說張介那匹夫對奶奶不敬,早晚得給他好看,結果夜裏太守府就進了人。她曾背叛過大人和奶奶,想是將功折罪來了,還盼著奶奶能容她一時。”


    說起來萇兒跟卿妝的情意源自應天時候分享點心,未幾就成了過命之交,萇兒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吃盡了苦頭可一旦認準了親就依賴的很,難以割舍也是人之常情。但願是因為曾經犯下的錯如今羞愧難當來彌補,若是再生變故讓他痛下殺手,到時候免不得惹卿妝一場傷心,如今不露麵反倒有益。


    董儀淵閑著眼不曉得在琢磨什麽,眉眼陰陰的,倒還剩幾分落寞,衛應一笑,徑自迴了。


    轉過天來是東林鐵騎五年一迴的考核日,因著兩廣巡撫徐同安巡視海陵,作為直係下吏的張介即便無臉見人也隻得強行露麵,遮遮掩掩坐進了校場觀武台上的圈椅裏。


    本來肅正言明的皇陵裏見了他來瞬間人聲鼎沸,耐不住陣陣兒的哄笑,衛應端茶盞的時候抽空瞥了他一眼,原本圓墩子似的臉如今又腫了兩圈,烏紗帽戴在他頭上成了兜不住的尖錐。


    他向來是個厚道人,不愛揭人短處,張介訕訕道見笑的時候他還以和煦的笑意,“既是同僚不必客套,張太守好生養傷,來日方長。”


    話說的親近,可也隻有董儀淵懂他的心思,暗自發笑,坐在他下首的鄧釗卻冷聲道:“衛都司才到海陵,風頭卻把得甚準,叫人好生佩服!既是同僚,我可也得提醒衛都司一句,邪風素來疾勁,當心折了自己。”


    衛應佯裝不知,端著茶好整以暇地看著他,“鄧都司也說我初來,所以都司說的邪風是指?”


    鄧釗經過前日一事對他的好感頓消,如今出言提醒也不過是對他的小人行徑看不過眼,見他來問越發嫌惡,隻道此人早晚得同海陵上下歪風邪氣狼狽為奸,索性把頭一擰再不肯搭腔。


    巡撫徐同安是卯末進校場,左右閑敘了幾迴才示意校場金鼓齊響叫考核開始,衛衛的考核不過是慣例的騎射槍術劍術,以末位淘汰製將那些年長的衛衛換下,叫其子嗣頂職。


    巡撫能到皇陵左右是為了在新帝麵前賣好,觀武台上除了董明肅和鄧釗俱是海陵上下的文臣,不似成日過著素寡日子的衛衛一樣以求在這樣的日子裏好生熱鬧番,對武把抄兒也就能瞧個喜慶勁兒,時辰久了再提不起興致來。


    徐同安和觀武台上的人嘮了個遍,最後將目光落在衛應身上,“記得上迴見衛都司還是年節裏頭上宮中給宣平帝陛下朝賀新禧,如今不過半年光景早已是物是人非,提起來就免不得傷嗟,有幸的是本官能在這兒見到衛都司,實在生出舊友重逢之感。”


    衛應一笑,“撫台大人實在是客氣了,我不過獲罪至此,撫台大人另眼相看到叫我惶恐不安,實在不敢承此厚意。”


    徐同安自詡是個儒雅的文人,行不來橫眉怒目粗魯人的作派,撚著短短一綹山羊胡抬手笑道:“衛都司哪裏的話,你我同朝為官數載,都司的人品本官心知肚明,如今衛都司一時行錯走差,陛下將都司送到海陵為官不過是想要都司改過自新。以本官素日對都司的了解,假以時日,必將能平步青雲,本官轄製兩廣隻怕還得承蒙都司照應。”


    他這話無異於將衛應拱在刃上,一時間大官小吏俱是向衛應看過來,他四平八穩地拱了拱手,“多謝撫台大人的提點,陛下仁慈,罪人再不識抬舉隻怕有負皇恩,我在此隻求贖清無盡的孽障,青雲之事實不敢妄想。”


    這位素日飛揚跋扈慣了的,天子麵前尚讓幾分臉麵,如今威風掃地心中必有怨憤,如果他旁敲側擊地給他沒臉自該當眾發作,他趁好給他難堪;哪料著他所有的羞辱,衛應竟平心靜氣地接了,再糾纏下去反倒是他裏外不成人。


    徐同安心中不愉,倒仍舊溫和地笑著,“衛都司初來海陵,人生地不熟的拘謹了,今晚上董守備設宴,大家夥兒好生熱絡熱絡,往後誰辦差能離了誰呢?”


    他這話說的親近,一時間台上的吏胥都笑起來,有見著演武場上內監提了鴿籠出來稀奇的,交頭接耳地看熱鬧,倒是把方才的劍拔弩張搪塞過去了。


    內監放了數十白鴿,撲啦啦飛滿天,彎弓搭箭的衛衛俱是瞄準了,在一陣兒叫好聲裏,白鴿盡數被射下;先頭的內監複又出來將死鴿撿迴,拔下箭頭登記造冊,另放了批新的鴿子來。


    這趟的衛衛裏也不知是哪個手腳歪斜了,飛羽擦著著白格子的脊背飛過去,倒是驚了臨近的數隻鴿子跌跌撞撞向觀武台飛過來,內監見勢不對忙搖了旗製止,可是為時已晚。


    數支箭羽奔著觀武台上射了來,原以為是衝著驚惶的鴿子,哪料著半道換個方向盡數奔著太守張介去了。臨近坐的都是文官,哪裏見過這陣仗,圈椅呆不穩當,蒙頭遮臉地往地上跪藏。


    董明肅和鄧釗領著十數衙門裏的皂隸左右格擋,架不住流矢雨下,手臂腿上各中了一箭;倉皇間聽得哀嚎,張介被四支箭牢牢釘在圈椅上,雖不是什麽要害地界兒,紮的跟刺蝟似的,血流如注沒得唬人。


    這廂慌了手腳叫醫官,那廂故意殺官的衛衛已叫人綁了送了來,徐同安這會迴過了神勉強穩得住架子,放聲斥責,“狗膽包天,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界兒膽敢謀害上差,來人,拖出去砍了!”


    鄧釗這會叫人紮住了傷口,齜牙咧嘴地進言,“撫台大人,論理兒得問個明白緣故,迴頭上公文也有可說的,就這麽平白無故殺了,上差問下來卑職怎好交差。”


    徐同安怒不可遏,“問個狗腳明白,什麽公文,本官就是你的上差,本官親眼所見他殺人還有什麽可交代的!你和衛應身為都司治軍不嚴,在考核日出現這樣的紕漏,本官尚未尋你的過失,倒是責問起本官來了。”


    鄧釗張口結舌,衛應掖著手出言圓場子,“撫台大人息怒,自古殺人害命必有緣故,或泄憤或求財,衛衛守陵是世代的殊榮財名不缺,向來十有八九和張府台有怨恨。可衛衛身在皇陵不得擅出,哪裏能與上差有私怨,此事可輕可重,撫台大人倒不如仔細詢問的好。”


    徐同安審視他,多少年衛衛考核素無意外,頂多衛衛間口角,小打小鬧上不得台麵;可這位剛來就敢有殺人的,必然和他脫不了幹係,他恨不得置他於死地,左右順勢將人問明白也好尋個由頭治衛應的罪。


    他往圈椅裏一坐,“帶人上來!”


    殺人的衛衛四十來歲,叫兩人扭上來仍舊不服氣,陰著臉朝魂飛魄散的張介啐了口,大罵賊人,血紅的眼睛直視著他道:“豎子,你還我家人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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