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叫人堵住了生門,卿妝覺得自個兒就成了墊桌腳的蛤蟆,隻能死撐活挨,下地散散的範圍括上梢間來迴就那麽七間屋,百無聊賴。


    外間什麽新聞唯有隔三差五地通過萇兒知道那麽點,老太太尋日裏不愛見人,生生給那起子犯上的提供契機,出了岔子都兩日了,庵堂如今什麽光景哪個都不曉得。


    算計主子的點子是斂夏起的頭,算計完了還得蒙混過關,畢竟三太太四太太日日來請安,如今有了旨意後,馮令瑜也成了常客。


    斂夏琢磨個一勞永逸的法子,對外宣稱老太太帶著小衛姨奶奶上上清觀進香祈福去了,歸期未定,奴大欺主欺到這個地步古往今來頭一遭,叫人開眼了。


    可老太太對自個兒掌家掌出多大的問題壓根兒沒意識,每日裏仍舊橫挑豎撿,頭一個就不願喝藥,不是覺著卿妝會給她下毒就是變著方兒坑害她。


    卿妝也不急,把藥碗擱在洋漆高幾上晾著,好整以暇地瞧著氣急敗壞的老太太,“您這擔心頗有道理,依照往常您待奴的態度,今兒給您下點鶴頂紅烏頭都該不在話下,可您跟奴互不待見也不能牽累大人不是?迴頭叫人參一本,說首輔大人的小老婆擱家裏頭將奶奶毒死了,這叫什麽話,奴和大人情深意重幹不出這樣的缺德事。”


    她說的誠懇,可老太太不信呐,病得奄奄一息還有力氣和她嗆聲,“下作!男歡女愛掛在嘴上頭,果真是下九流的玩意兒,沒有規矩禮法!叫我的小子們來伺候,你給我滾出去。”


    卿妝挑了挑眉往外頭比劃,“您要是能叫那丫頭給奴開了門一準兒叫您清淨,可人怕死啊,恨不得躲得遠遠的,連衣裳飯菜一天就送一迴,奴打哪兒出去?再說了,您叫三老爺四老爺上您跟前做什麽呢,要是招惹了瘟疫一氣兒躺倒了,您心裏頭能舒稱?”


    老太太力氣不足,頭昏眼花也講不及她,歪在迎枕上直喘,卿妝從袖裏掏出張方子擱到床圍子上,“方子是王老先生親自寫的,老太太信不過大可掌掌眼,您早些好了大夥兒都輕省,擱這兒跟奴瞪眼半點意義都沒有。”


    生死攸關,老太太再不得意也不甘心把自個兒送進閻王殿,梗著氣吃完了藥湯,卿妝淨了手調了藥糊來給她抹腮,曆經八十一難似的又遇上關口了。


    老太太金貴了七十年就沒見過這麽難以入目的藥糊子,又要發指眥裂,卿妝端著盞柳葉碗平心靜氣地看著她,“拿青黛和紫金錠摻了醋調的,治病的方兒,您要是不樂意咱就這麽耗,沒什麽大不了,疼個十來天也就慢慢消了。”


    她不奉承巴結她還一個勁兒紮刀子,可仔細聽來卻句句是良言,老太太覷眼看眼前的小丫頭,人長得輕佻可心眼子倒不壞,“你就不怕自個兒也死了?”


    卿妝拿玉簪子將藥糊糊在她腮上攤平,笑道:“事兒逼到這個份上了沒轍兒,不過您這個症候奴小時候也得過,叫鸕鶿瘟,得過迴頭就沒事兒了。您瞧過逮魚的鸕鶿沒有,一猛子紮水裏吞條魚上來,腮幫子鼓老高,就這麽個意思。”


    她看老太太又要急眼,淡然地補了句,“這個病得少言語,省得疼。”


    老太太能言語的光景還真不大多,下半晌高熱不退,卿妝搬了衣裳到能見光的地方晾曬,迴頭還得拿涼水給她敷著,等閑下來的光景就埋著頭想心事。老太太方才的話恰好問到她心坎裏,她怕死,怕再也見不到衛應,夜夜從夢裏驚醒再難入睡。


    想必和氏得了萇兒的信,攪事兒的丫頭婆子約莫都叫拿住了,轉過天來那位年邁的郎中王先生就火急火燎地進了庵堂裏診脈,棠姑的症候比老太太的還要嚴重些,人再晚來半日隻怕就不成了。


    庵堂裏四個人有兩個病的魂遊天外一個生死未卜,還帶著個爺們兒壓根兒不成事,和氏迴頭又送進來三個曉事的家生婆子,卿妝肩頭上的挑子才卸下,至少不用再擱屋子裏頭燒書生火熬藥吊子了。


    終歸瘟疫堆裏混跡了兩日,老太太病沒好利索就不能往外頭挪,隻晃蕩的地界兒大了些,能看到外頭的光;再就是成日裏給那位王老先生碾藥煎湯打個下手,閻王殿前來來迴迴地溜達,命懸一線,心也差不離。


    大約是上蒼覺察她太過艱辛,終於叫人來救她於水火,夜半時分窗子讓敲了三下,接著有聲口喚卿妝姑娘。她掩著被子坐直了身子,看金雀紗上印著紋絲不動的人影問道:“閣下哪位,上我這兒有何指教,生死之地還是早些離去了吧。”


    那聲口又道:“大人曉得姑娘在府中的境遇怒不可遏,日日痛心疾首,隻因政事要緊脫不開身,但叫小人先行接了姑娘出府。我等奉命而來,請卿妝姑娘雖小人們去了吧。”


    驚魂未定轉成欣喜若狂,披衣裳下地的光景手卻涼了,若真格兒是衛應曉得她被困在庵堂在,這會功夫早破門而入撈了她就走,還能如此疏離地饒盡口舌?


    卿妝順勢在掐絲琺琅的大熏爐上坐下,問道:“大人叫你們來的麽,大人如今身在何處,數日不見諸事可好?”


    窗外的人對答如流,“鄴京城流民日多,瘟疫蔓延甚廣,大人代天巡狩如今身在獻縣,不日便可迴京。隻因擔心姑娘身處險境寢食難安,姑娘這便隨了小人們去,也好省的大人日日為此事煩憂。”


    “獻縣麽,我曉得了。”卿妝笑笑,意興闌珊,“迴頭告訴你們曾先生,我跟這兒哪都不去,多謝他一番美意,他如今攜家帶口諸事不便,前程往事該撂下的便都忘了吧。”


    窗外的人影一怔,見事情敗露隻得進屋搶人,眼跟前一霎排開三個蒙著臉的爺們兒,卿妝四平八穩地坐著笑道:“曾先生既叫你們來想必已然知道我這兒是個什麽光景,各位年紀輕輕的未必能招惹上,可總歸天有不測風雲,事事難料,誰還不惜命呢?”


    三個人頗為猶疑,卿妝又下了記猛藥,“前兒你們曾先生叫東廠崔提督捉去關在詔獄裏九死一生,如今好容易脫了險,迴頭因你們辦事疙瘩再叫衛府的拿了,何苦來的,我的命要緊還是你們曾先生和你們的命要緊?”


    救人的心不誠可又怕怪罪,做副首鼠兩端的樣兒,她就那麽慢條斯理地瞧熱鬧,果真用不著一時半刻,人打哪裏來的又迴哪去了。


    他們撤了,她的心思架起來了,曾白衣知道她這兒的情況,不多時馮勳也必然知道衛府出了亂,等天一亮上朝少不得拿這個做筏子。如今衛應尚在獻縣迴不得家來,衛家不能束手就擒,她推開門進院裏仰著臉四下裏叫萇兒。


    門環被扣了扣,傳來萇兒惺忪的聲口,“阿姊,您有事兒?”


    卿妝隔著門縫同她交代了方才的情形,“你上東西府去,同三老爺和四老爺言語聲,即便不能力挽狂瀾也得想方兒捱到衛應迴來。”


    萇兒立時清醒了,說了聲您瞧好轉身就跑,她不放心,廊廡水榭上坐了半夜,天將亮等人迴來說交代完了才鬆了口氣。


    許是半夜裏著了風寒,人打從美人靠上起了身,腦袋發暈一頭就往地上栽,恰逢小丫頭攙了老太太出門遛彎見了,驚聲尖叫鬧得屋裏外的人都往水榭上趕。


    將人抬迴屋,郎中號完脈,對老太太一勁兒搖頭道:“脈弦,怕是要不好。”


    老太太和棠姑將有了迴轉的跡象這又躺倒一個,庵堂裏的人心都提起來了,老太太撐著拐勃然大怒,“反了天的小蹄子,變著方兒作踐主子,將人送進來可為了什麽,一氣兒都死了才稱了她們的意!你給她治好,省的衛應迴頭又鬧我這兒尋事兒。”


    這廂火燒眉毛,庵堂外的拍門聲兒勢如洪鍾一勁兒叫母親,迴事的丫頭道三老爺四老爺進府請安來了,老太太越發不得意,“這時候來送死麽,就說我說的,少叫他們上這兒摻和。”


    卿妝蜷在榻上湯燒火熱的,周遭的人和聲兒都成了虛無縹緲的,捱到掌燈的光景,燭台上跳縱的火光才叫她有些微的神智,婆子進門來伺候吃晚飯又說了些安撫的話才緩過勁兒來。


    二更初,外頭驀然有人驚喜地喚,“大人進府!”


    一聲高過一聲,直傳到庵堂裏,婆子推開半扇門進來也是喜不自勝,“小衛姨奶奶,大人朝這兒來了,約莫是要看老太太和您的。”


    卿妝手忙腳亂地下榻披衣裳攏頭發,聽著腳步聲卻迴過神來,猛地將妝奩扣住,“攔住大人,莫要叫他上我這兒。”


    婆子曉事,福福身出去了。


    她坐在榻上環抱著腿,把臉埋進膝蓋裏,心疼得要抽幹了氣力似的。


    那婆子不曉得什麽打算,轉眼又推門進來,她心煩意亂,抬頭道:“叫你攔人,怎麽又……”


    格子門敞開半扇,衛應就在檻外立著,深青紵絲紗羅忠靜官服叫風漾起,帶動腰間綠緣青表帶,夜色裏風塵物外。


    她瞧了心頭發酸,捂住了臉,眼淚順著指縫溜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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