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四年,冬月頭一日起就刮雪,遮天迷地。


    今年卿妝沒逢上好年景,秋後吃樁人命官司,挨到入冬得嫁人,都是身不由己。嫁人隻是麵上的說辭,背了光,她不過是官員巴結當朝首輔衛應苦心捧來的見麵禮。


    如今站在衛府一處院落外的雪窩子裏,兩時辰紋絲未動,衛應的勢力絕倫,相見難。滴水成冰的氣候,她耳力好,依著隱隱聽的聲苦捱。


    院中翹角下銅鈴響,還雜著此起彼伏的爭執,個把時辰後就剩風過銅鈴,瞧著十來個吏胥魚貫而出,領路的管事嬤嬤和氏才敢大著膽上前。


    守門的戈什瞥眼來打量,雁翎刀一擺,和氏忙福身,“這是卿妝姑娘,大人吩咐過。”


    人沒搭話刀柄倒是挪開,騰出個逼仄的空容一人過,和氏識趣,矮著身子退迴去,臨走前還不輕不重地推了把卿妝。


    她孤身被搡進了院,像是被強行裝進了兜子,前路顛蕩。


    當院隻容學士踏足的石青五磚道沒敢踩,順著黃石假山裹住的曲廊往前探,錯過枝葉扶蘇的天竹玉蘭,聽見古水漱石聲才邁進掩在幽竹裏的腰門。


    腰門裏石砌的大月台旁坐著碧汪汪一方湖,岸上蒼翠古木擁了座翹角樓閣,閣匾上寫著“亦閑遊”。


    匾下的檻外立著個執卷的人,頭戴網巾,穿著月白曳撒,這會將目光從書頁上挪開,悠然望卿妝的方向:“誰家姑娘,上這兒來?”


    這人生得精致,像逸品墨筆山水,是魏晉時澄懷通脫的風度,連神態都是散漫的,有風煙俱淨的況味。


    卿妝不認人,卻聽得聲。


    院裏兩個時辰的爭執,這聲音出麵調停時餘下的都噤若寒蟬,再迴話連氣勢都不剩,想來也沒有別人了。


    卿妝跪下行禮:“奴卿妝,拜見衛大人。”


    “原是我新娶的太太。”衛應柔緩一笑,將書擱進匣子裏叫人收走,“進來。”


    門被闔上,屋裏濃鬱的衙香騰的人發困,卿妝勉強提了精神看腳下鋪著的石青和田地毯,文字紋古怪難辨,越發頭昏腦漲。


    衛應坐在櫸木寬桌案後瞧她,連笑都光風霽月,“坐,咱們好生說話。”


    她腿邊有個束腰杌凳,端正地對著衛應。


    卿妝虛虛地挨著坐下,他這才又開口:“好些人在我麵前講過你,蘇杭戲班雲出岫的名伶卿倌,是個人物。”


    她起身言謝,衛應抬手叫免,“多大了?”


    “十七。”


    衛應又笑,“好年紀,我府裏有個妹子,長你兩歲。”


    卿妝南來北往唱堂會,官見得不少,可甭論大小,鼻子眼睛都朝天。說來在大殷,除了皇帝再沒別人越過衛應,這會和顏悅色地同她家常,心在腔子裏不由得越跳越高。


    衛應看她的眼神卻專注平和,“家時也養過伶人,台上生龍活虎,可下妝沒一個似你精神,聽說是叫師父拾掇的,你呢?”


    卿妝掂量著迴話,“奴笨,師父常惱,少不得打。”


    “哦,可落了疤?”衛應的笑越發深,“除了衣裳叫我瞧瞧,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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