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頭的刀法狠絕淩厲,每一刀砍下去,都意在將響尾斷頭。


    響尾的暗器自然是招架不住這樣的攻勢,任他身形再輕盈,身上卻也已多了幾道刀口。


    麵具本是這裏麵武功最差的一個,可是,此時躺在角落裏流著血的人,已是鍘刀。


    看到奄奄一息的鍘刀,石頭才緩過神來,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


    石頭飛也似地衝了過去,撲到了鍘刀的身前,看著他身上被大大小小的毒針戳出的無數個窟窿。


    七星針,這個獨門暗器,大先生曾經想傳給他,可是他覺得太過陰狠,便拒絕了。


    石頭沒想到,他不要的東西,不代表別人不會要,而正是因為他的拒絕,才到了麵具的手裏,才害了鍘刀。


    麵具已經離開角落,他看到此時的石頭根本就是個不會出手的廢物,所以他要做的,是幫助大老板對付那個神秘莫測的啞巴。


    鍘刀輕輕伏到石頭的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麽,然後就開始笑。


    石頭悲慟,鍘刀微笑。


    鍘刀慢慢解下了肩上的鍘刀,這把幹淨的,沒有沾過人血的刀,又輕輕放在了石頭的肩上。


    “這本是我為自己留的後路,既然你想走,那我就幫你走。可是你能不能,也帶上啞巴一起走?”


    這是鍘刀最後的懇求,石頭當然不會拒絕。


    可是今夜,誰又能走?


    麵具的七星針筒還握在手,啞巴的右臂與左腿上,已插滿了針。


    可是他並沒有倒下,他的劍依然不比大老板慢上多少。


    隻可惜,慢一分也是慢的。


    大老板的劍橫空劃過,徑直劃在了啞巴的雙目上,隻聽得一陣什麽東西爆裂的聲音,一排血從他的眼中飛濺了出來。


    啞巴,已又變成了瞎子。


    眼前的劍,突然就看不見了,他與周圍的聯係也被活生生地割斷,他什麽都看不見了。


    可同時斷了的,還有大老板的劍。


    五尺三寸長的劍,想要斬斷,豈非也比三尺七寸長的劍要容易下手一些?


    而斬斷這把長劍的,正是鍘刀,石頭此時肩上的那把鍘刀。


    這把從不殺人的鍘刀,顯然已是開了刃,而且已足以斬斷一切利刃。


    大老板的劍已經斷了,此時他的殘劍,正插在石頭的肩上,入肉三分。


    啞巴與石頭都已躺在了地上,地上也早已血流成河。


    斷頭,也已是一個渾身插滿了毒針的刺蝟。


    麵具歪著腦袋看著這滿地狼藉,今夜,誰也別想走。


    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陣詭譎的竹笛聲,曲調急轉迂折,聽起來尖銳刺耳,可大老板的麵色卻沉了下來。


    沉默,良久的沉默。


    麵具知道這聲音是從哪來,大老板當然也知道,了正因為知道,他才沉默。


    他看著大老板,等著他的抉擇。


    大老板的麵色已然發白,目光死死的凝視在屋子的一角,沒有挪移,可那裏分明什麽都沒有,他好似在盯著些什麽,又好似什麽都沒有看到。


    竹笛聲又響起了,這次更加急促,更加刺耳,就像是催命的號角在不停召喚。


    “你不是想當我的人?”大老板看向了響尾,打破了沉默。


    “是。”


    “好,殺了這幾個人,帶他們的斷頭去長安找我。”


    他說著,已向門外大步踱去。


    麵具緊隨其後,連看都沒有再看旁的人一眼,跟外麵的那個人比起來,他們簡直低微得不足一提。


    他到底是聽到了什麽?


    石頭已沒有心思去想這些問題,至少,這裏剩下的對手,隻有響尾。


    殺人,響尾喜歡體麵地殺,砍下他們的頭,對他來說,無疑比讓他吃超過三個月大的豬還要覺得惡心。


    可是,他當然得聽話,隻有聽話,他才有命活過今夜,才能再去吃不足三月的豬。


    要他去斷頭,他選的第一個人,當然得是斷頭。


    去斷掉斷頭的頭,是多麽詩意的一件事。


    響尾已走到斷頭的旁邊,拾起了斷頭手中的刀。


    他的第一刀下去,斷的卻不是他的頭,而是他的左腿。


    哎呀,力氣用盡,砍偏了。


    刀雖然砍錯了地方,可是他的手卻不由自主地繼續將錯就錯。


    第二刀,右臂。


    又砍偏了,這次是故意的。


    他臉上的笑容已顯得越來越猙獰,因為他剛剛發現了一件新鮮有趣的事情,好像這樣惡心地殺人,比之前體麵地殺人,更能讓他覺得興奮。


    “斷頭?沒有了砍人的手,我看你還能斷誰的頭。”他說著,已經又舉起了刀。


    隻是這第三刀,並沒有砍下去,他已先倒了下去。


    一支短小而精巧的弩箭,不偏不倚插在他的喉嚨上。


    他的瞳孔突然變大,不可思議地看著弩箭射來的方向,那個他本以為已經快死了的人。


    “現在,你已可以斷他的頭了。”


    啞巴已經起身,用手掏出了含在口中的弩弓,側著頭幽幽地說道。


    啞巴,啞巴已經開了口。


    啞巴此前之所以是啞巴,是因為他的嘴裏藏著一支精巧的連弩,張嘴,箭矢便會射出。


    所以他不能隨意張嘴,所以,他才是個啞巴。


    “多謝。”


    斷頭已經重新拿迴了他的刀,雖然他也隻剩下了一隻左手,可要斷別人的頭,一隻手也已經足夠。


    冷月空懸,夜盡天明。


    “今晚的天,真好。”


    啞巴搭著石頭的肩,不知道已跑出了多遠,早已將大老板的山莊遠遠拋在後麵,才長舒一口氣,重說了一遍先前他在樹上靜靜聽石頭說過的話。


    隻可惜,他再也無法看見。


    “你為什麽救我?為什麽隻救我?”


    石頭不傻,他把一切都看在眼裏。


    從大老板第一次對他出劍,啞巴就在救他,最後一次,殺響尾,也是為了救他,可他的連弩,明明可以在響尾砍斷頭的時候就發出的。


    “我隻救人。”


    啞巴淡淡地說著,他的話很輕,人字卻很重。


    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


    在他的心裏,隻要還算得上是一個人,就仍值得他一救。


    他寧願當個啞巴,也許隻是因為,這世上已沒有值得讓他再開口說話的人。


    可是現在,他不啞了,也許隻是因為,他已又遇到了,那樣的人。


    “鍘刀,鍘刀……”


    石頭隻是輕輕念著鍘刀的名字,這一夜的行動失敗了,他不可惜,其他的人都死光了,他也不可惜,他隻可惜,鍘刀死了,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麵具的臨陣倒戈,


    “啞巴,你我都知道,斷頭更知道,麵具是無論如何都不敢背叛組織的。”


    “我知道,也許,他的出賣,也正是組織的意思。”


    “你是說……”


    石頭的眼睛突然瞪得很大,他好像突然間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人總是很容易突然間就想通的。


    “是。”啞巴苦笑,他還記得清楚,最後一刻,麵具跟著大老板不知道已去了哪裏,“我早就在猜測,我們的行動不過是個墊腳石,為了給別人做嫁衣。”


    “不可能,如果這一切都是義父的安排,那他為什麽讓我也成為七殺手之一,他明明答應了我……”


    在他心裏,大先生總是特別照顧他。


    可這既然本就是個死局,他又為何對他說出放他自由的承諾?


    石頭的聲音已開始微微顫抖,他猜到了,他不敢再想下去。


    有時候,即便把事實放在眼前,人也不一定有勇氣去承認的。


    他發現從前朝夕相處的人,竟也可以在一瞬間變得仿佛從來沒有認識過。


    “我還在奇怪,像大先生那樣的人怎麽會養出你這樣的兒子。”


    “可能,正是因為他知道此生已不能再活得像我這般,才希望造出另一個希望中的自己吧。有時候,能夠看看也是好的。”


    “也許當他知道你想走的那一刻起,你便已是一顆廢棋,隨時可棄。要知道,但凡進了這個組織,就再也沒有人能夠獨善其身。”


    沉默,長久的沉默。


    石頭已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麽,他隻能用沉默,來掩蓋心中的無限失落。


    天,已漸漸泛起了魚肚白。


    一縷光線照在了他的臉上,他的眼中又漸漸露出生機。


    也許,他失望,隻是因為他剛才一直站在黑暗裏。


    可陽光能夠照到的地方,總會有希望重新燃起。


    他微笑著,微笑著抬起頭,看了看天,“今晚的天,真好,但願明天也是個好天氣。”


    “你要去哪?”


    “我現在,隻想去吃一碗熱騰騰的餛飩麵。”


    “你說過要請我一起的。”


    “好,我請你。”


    晨光熹微,把兩個彼此攙扶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遠。


    從那之後,這世上便再也沒有了啞巴和石頭。


    然而,江湖上又多了兩個奇怪的人。


    一個算命先生,一個賞金獵人。


    假啞巴變成了真瞎子,他的武器也從長劍變成了招魂幡,因為他覺得,一個瞎子,更應該去當一個賣卜先生,所以便置辦一身這樣的行頭,也好一路招搖撞騙樂得逍遙。


    瞎子的名字叫做莫仲容,是長林七俗中幾個人的大哥。


    而那個又臭又硬的石頭,他的武器也變成了藏在鬥笠下的鍘刀,他的人也成了長林七俗之中的老六,有著醉侯小劉伶之稱的劉伯倫。


    這些年過去了,他終於能重新走在陽光下,有名,有姓,有臉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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