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這是南唐後主為前來幽會的小周後作的一首詞,寥寥幾語中繪聲繪色,盡現女兒家的羞澀與嬌媚。


    而如今,這手提金縷鞋的人,雖不是幽會,卻勝似幽會。


    畢竟,小別勝新婚。


    別是昨夜的別,聚是今日的聚。


    如果有人說,相聚的人遲早要別離,那她一定認為,別離就是為了更好地相聚。


    她叫沉魚,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中的沉魚,因為她的確有著那驚為天人的沉魚之姿。


    她是長安望春樓的絕代舞姬,一曲驚鴻霓裳舞,贏得紅綃不知數。


    昨日是個特別的日子,教坊十年辛苦,換得一朝登台。


    那是她成為花魁娘子的第一天,才初涉人世,就被蘇與以一斛南海明珠梳攏了去,帶迴了金刀門。


    金刀門裏從不用女人,這是規矩。


    可他的不用,是做事上的不用,而不是辦事上的不用。


    金刀門裏,從來不會少得了女人。


    至少她聽過的,就已有十多個與她一樣齊名的女人,在這裏來了又去。


    昨夜,她被帶去的地方是金刀門的藏寶閣。


    她到現在還記得,那一整間珠光寶翠的屋子,足以讓人飄飄欲仙。


    蘇與對她說,這間屋子裏所有的東西都是她的,隻要她想,就可以隨意拿去。


    她當然沒有拿,一件都沒有,她從來都不是那種一兩件珠寶就能隨意打發的女人。


    她知道,這裏任何值錢的東西加起來都比不過金刀門主的一眼青睞,但凡她拿了任何一樣東西,都會立刻失去他的傾心。


    放長線,才能釣大魚,這十年來她每天都被反複叮嚀,切莫因小而失大。


    所以,她也最懂得怎樣去抓住機會,割舍去誘惑。


    蘇與從不在女人那裏過夜,所以昨夜更深時,他就已迴到自己的房間。


    女人從不在金刀門過夜,至少在她之前,從沒聽說過會有同一個女人第二天再次出現在這座院牆裏。


    所以,沉魚覺得自己是最特別的一個。


    因為她昨夜被安排在廂房處,住下了。


    她是第一個在金刀門睡到第二天的女人,這無疑是個美好的開端,有第二天,就會有第三天,還會有往後的日日夜夜。


    待遇之所以天差地別,那一定是由於自己的不入俗豔,她這樣想著時,臉上已溢滿了得意幸福的笑。


    她的確是與眾不同的,閑弄琴棋書畫,揮袖一舞傾城,一顰一笑皆風情,五陵少年爭纏頭。


    從前在教坊中,她樣樣都比別人學得快,也比別人學得好,她這樣的女人,他怎麽忍心不再見呢?


    既然迎頭趕上,當然要趁熱打鐵,她要比別的女人做得更周到細心,才能穩穩地留住他的心。


    她手中端著的是一個托盤,盤中盛著她大清早起來精心烹製的糕點,她的手藝當然也絕不會差。


    親手將早點放在他的床頭,這叫貼心,提著鞋悄悄溜進去給他個驚喜,這叫情趣。


    她既做得溫柔賢惠的白月光,亦做得銷魂蝕骨的朱砂痣,忽遠忽近,才讓人欲罷不能。


    隻可惜,她走到門前想要輕輕推開門時,等著她的並不是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


    房間裏,熟悉的聲音,昨夜一直縈繞在她耳畔的那個聲音。


    又來了。


    可重點是,屋子裏不隻那一個聲音,還有別的男人的聲音,笑語盈盈。


    若是屋子裏隻有一個人,那算是一番情景,可若是有一群人,那就該另當別論了。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賣弄聰明陰差陽錯來到了這裏。


    她知道,如果一個人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往往也就活不長了,她隻希望,自己未穿鞋的腳走路的聲音還很輕,輕到沒被他們發現。


    “誰在外麵?”


    聲音是從屋裏傳出來的,這個男人的聲音她一輩子都不敢忘。


    門砰的一聲便開了,伴著她手中的托盤連帶著瓷碗碎落在地。


    開門的人是個少年,少年的頭發淩亂,像一條條肆意蔓延的野草。


    他隻穿了一件薄如蟬翼的白色中衣,涔涔的汗水從他的額頭淌下來,鼻尖沁出來,胸膛滲出來,整個衣裳緊緊貼著身子,若隱若現著衣下的剔透玲瓏。


    少年有氣無力地斜倚著門,好似有些醉了,將她上下打量了好幾番,才沒好氣兒地輕哼一聲,“原來是你呀。”


    “三……三老板?!”


    沉魚已經認出了眼前的人,這個整日招搖過市的三老板。


    可她卻寧願自己是個瞎子,是個聾子,什麽都沒看見,什麽也沒聽見。


    “合歡,讓她進來。”


    屋子裏那個聲音又響起來,語氣平淡卻令人凜然生畏,不敢不從。


    合歡瞥了她一眼,扭頭便進了屋子。


    他不需要多說什麽,因為他不相信世上有人聽到這個人的話還敢不遵從的,他不怕她跑了。


    沉魚心裏清楚,她根本就跑不了,唯一活命的機會,也就是聽話。


    她踮著腳輕輕走進屋子,可一進來,就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說不出來,不像是熏香又自帶一股藥草的味道,輕聞之沁人心脾,重聞之又飄飄欲仙,興許在裏麵呆的久了,她都會忘記自己是誰。


    床邊的地板上,還側臥著一個男人,白襟青冠,長衫半落,衣袂飄飄。


    若說三老板就像是那曹衣出水,他則定是那吳帶當風,好一屋子的如花美眷。


    他的麵前放著一張畫板,手中夾著兩支長峰狼毫,口中銜著一支山兔紫毫,描朱塗墨,怡然自得其樂。


    他的樣子,顯然是在作畫,可這裏又有什麽好畫的呢?


    “你是?”


    “沉魚姑娘可真是貴人多忘事,才幾日不見,就不記得我了?”拿筆的男人看了她一眼,又往紙上寥寥添了幾筆。


    “我當然記得,你是長安城的鬼手畫師,何幾道。”


    鬼手畫師,一畫一命。


    他雖然名為長安城的第一畫師,可畫得最多的,不是山水,不是風物,卻是春閨仕女圖。


    他筆下的仕女諸多傳神,讓人看了心向往之。


    名師筆下出名人,每一個像沉魚一樣的清倌人,都會請他為自己畫一張小像,以求名聲大噪。


    可奇怪的是,絕大多數請他畫過像的人,成名之後不出三月,都會莫名其妙的消失。


    成也畫師,敗也畫師,是謂鬼手畫師。


    雖然有這樣的傳言,可請他去作畫的人卻一天比一天多了起來。


    像她們這樣的人,身如浮萍,命如草芥,生來就隻為了能賭一把,可怕的從來都不是死,而是無名。


    贏就賺得金銀滿缽,輸就永世不得翻身,再差也比賭之前差不到哪裏去。


    可是此時,她好像有點知道,那些女人是為什麽消失的了。


    “不,你不知道。”合歡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有些輕慢地笑著,“畫師隻不過是興趣,他可是咱們長安金刀門的二老板。”


    長安城的人都認識蘇與,因為他是當家人,都認識大老板,因為他德高望重,都認識三老板,因為他小人得誌,可唯獨這二老板,卻是沒幾人知道的。


    合歡這樣輕描淡寫地把這個秘密告知於她,她聽到後的確已是欲哭無淚。


    她哪裏想知道這些,知道的越多,死的也就越快。


    她知道,她已經必死無疑了。


    沉魚搖著頭,一步一步向後退去,臉上已是說不出的驚恐,“我真是沒法想象,你們三個人,究竟是一種什麽惡心人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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