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改喝茶了?”


    她整理了一下裙裾,坐在了葛中離對麵的蒲團上,撩著袖子慢慢地倒著茶,“這樣的好酒,我喜歡一個人偷偷地喝。”


    “看來,我們還不算是朋友。”


    葛中離無奈地笑了笑,她對朋友一向大方,是不會吝嗇分享這點酒的。


    “本來算的,可你既是他的朋友,就永遠不會是我的朋友。”


    “我記得每次去拜訪他時,總是會聞到一種淡淡的梅花清香。”葛中離說著,已經瞥向了那個她方才纂香的案幾。


    “那是雪中春信,是東坡居士早年在餘杭取梅蕊之雪與沉香、白檀、丁香、甘鬆、白芷、豆蔻等物和香而成,是他最喜歡的一種香。”她說得很淡然,好像這是不是他最喜歡的香,本就與她沒有半點關係。


    “你不喜歡梅花?”


    “喜歡。”


    “那你為何隻熏這沉水香?”


    “他喜歡的,我就不喜歡了。”


    “可我每次在他那裏,喝到的卻都是這涇陽茯磚。”他說著,已微笑著將茶喝了下去。


    她的臉色突然變了變,眼中流露出一種奇怪的神情,“他不喜歡這味茶的,一直不喜歡。”


    “我先前也很奇怪,餘杭的茶有那麽多,西湖龍井,徑山毛峰,天目雲霧,鳩坑毛尖,千島玉葉、天尊貢芽,哪一個不是個中佳品,為什麽這些年來他卻偏愛這關中的涇陽茯磚,現在,我已終於明白了。”


    有些東西,不管刻意去喜歡或厭惡,都是有原因的。


    也許,連他自己都沒發現,那個人的生活習慣已經潛移默化的刻在了骨子裏,他也慢慢活成了她的樣子。


    而那意識到會有這種變化,才刻意去避開的人呢?


    豈非也正因這日夜的牽掛,才能將這好惡時刻牢記心頭,即便是故意討厭著。


    “那我以後不喝這個便是了。”她說著,已經杯中茶盡數潑到了窗外。


    “他喜歡的,你都不要去喜歡,那他如此惜琴,你怎麽不燒了那張綠綺?”


    “有些事,你又何必非要拆穿呢。”她皺著眉,眼神黯淡了下去,她已不想再繼續聽下去了。


    “我隻是替你們有些不值,明明彼此在乎,卻偏要老死不相往來。”


    “關你何事?”


    她又輕輕斟了一杯茶,一飲而盡。


    她喝茶的時候,倒是像在喝酒。


    現在她也已完全想明白了,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她喜歡這樣東西,跟那個人已完全沒有關係,她不能因為對一個人的好惡去遷怒到一個東西上,反倒是折磨了自己。


    不過是一杯茶,喝了又如何呢?


    茶究竟隻是茶,不是他。


    “我知道,我的話太多了。”葛中離也輕輕嘬了一口茶,“隻因我知道,他不好。”


    “知道他不好,我就放心了。”


    “真想不到……”


    “想不到什麽?”


    “想不到堂堂綠猗先生,也有解決不了的麻煩。”


    “我也是人。”她搖了搖頭,卻笑了。


    是人,就有弱點,不論一個人能幫助多少人解決麻煩,卻總是最難解決自己的。


    “今年七月初七,新琴初成,霍公子會在江都開……”


    “我請你來,不是聽你說他的。”洛卿雲打斷了他的話,她端著杯子的手已有了些許的顫抖,“你若再不說此番來我換酒小築所為何事,隻怕這壇秋露白,我也消受不起了。”


    “好。”葛中離也不再說那些瑣事,那本就不應該是他去管的,“其實我這次來,是為了打聽一個人。”


    他清楚地看見,當他對她說完在飲風閣中遇到的那個紅衣女人的事情之後,她臉上驚異的變化。


    此前她的臉上,總是掛著一種超脫物外的淡然,她的眼睛也始終似睡非醒,將醉未醉,一切都不在乎的樣子。


    可是當她聽到了這個人,她的眼睛突然間亮了起來,像閃爍著日月星輝,帶著一種毫不遮掩的欣喜與激動,這是連提到朱弦公子時都沒有過的表情。


    “你確定,那人手中的折扇正如你所描述的那樣?”


    “是,還有匕首飛向她的時候,我從沒有見過那般詭異的身法。”葛中離說著已擰起了眉,手上的青筋也開始隱隱跳動。


    “雁過拔毛,人過留命。”洛卿雲輕輕呢喃著葛中離講述中那人說過的話,突然仰麵暢然大笑了起來,“想不到這麽多年不見,這人的老毛病倒是一點都沒有變。”


    “你認識她?”


    “我的臭毛病,也是跟那個人學的。”


    她說著,已經站起了身,從不遠處一個博物架上翻開層層古籍,在最深處取出一個落滿了灰塵的長匣子。


    匣子中是一幅畫,畫的是一個人,一個背影。


    一個身著緋紅色水袖對襟長衫的男人,仙袂飄飄,不落凡塵。


    他站在浩瀚江水邊執扇而立,隻是那不經意的迴眸一瞥已盡現謫仙之姿。


    “你看看這個人,像不像你說的那個?”


    “這眉宇間,確實很像。”他用手捂著畫中人的下半張臉,仔細揣摩著,“這個扇子,確實就是那把扇子。可是他,為什麽……”


    “為什麽是個男人?”


    “是。”


    “如果你不想讓這世上的人再認出你,你會怎麽做?”


    “可能……會帶上昆侖奴麵具。”


    “他會是一個女人,豈非也同樣是一張麵具?”


    “可隻憑我寥寥幾句話,你又如何確認這兩個人是同一個人。”


    “因為我知道,這世上絕沒有第二個人能夠有他這樣的風骨,以後也不會。”


    “看來,他非但是個男人,還是連綠猗先生都能如此崇敬的男人。”


    “如果你不是葛中離,隻怕現在早就死了。”她已經斂起了臉上的笑意,目中也流出一絲惆悵之色,“不然你就算是送上十壇那樣的好酒,我也不可能告訴你他是誰。”


    “看來,葛中離的麵子也不小。”葛中離苦笑著,他也隻能苦笑。


    “葛中離,是個值得信任的人。”


    “你信任我,隻因為我叫葛中離,然而他卻是你真正的朋友,你同樣也會怕我泄露他的秘密。”


    “我還不夠成為他的朋友。”洛卿雲板起的臉又忽然笑了起來,“朱弦學了他的琴之一二,已成為江都最負盛名的琴師,而我,卻隻學會了跟他喝酒……咳,能成為他的朋友,實在是人生一大幸事。”


    “難怪,我第一次見到你喝酒時的樣子,會覺得很眼熟。”他迴憶起方才那個在亭子半醒半寐斟著酒的素衣女人,“以你之言,那江湖上的人於他來說不都隻是泛泛之輩,天底下竟真的有這樣的人?”


    “你可聽過皚皚淩雲雪,猗猗青石澗。幽幽赤髓淵,黃泉亦相見?”


    “是,皚皚淩雲雪,這世上,當真有蓬萊仙閣淩雲山莊這樣的地方?”


    “我早年遊曆五湖四海,反正沒有機會見到過。”她輕輕卷起了畫卷,又小心翼翼放迴了匣子裏,“可我見過他,這世上但凡見過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認,原來真的有仙人遺世而獨立,結廬在人境。”


    “他的確是一個很難讓人不去注意的人。”他也隻能這樣說,他這些日子以來,眼前總是會浮現出那樣驚豔的一雙眉目,現在他也總算能放下心結,原來那隻不過是一個男人,“他是誰?”


    “淩雲山莊的二當家,謝語霖。”


    “隻怕現在已不是了。”


    葛中離微微歎道,能夠隱姓埋名,甚至不惜扮成女人也要藏在渝州飲風閣的人,不管因為什麽原因,他現在一定已不會再做那二當家了。


    “無殤,無服之殤。”


    她也兀自念著這個名字,他的新名字。


    無殤,不滿八歲而夭折者,為無服之殤。


    到底是誰死了,能夠讓他如此動容?


    天底下,若是真有讓他變成這副模樣的一個人,她不敢想,她從不認為像謝語霖這樣的人,也會有執著牽掛的東西。


    “他一直藏身渝州,看樣子應該已有很久了。”


    “如果他不是主動出現在你麵前,你也永遠都不會知道。”


    “所以,他讓我看到,就是因為他已經不想藏了。”


    “昔有鬼穀,今有淩雲,一怒則諸侯懼,安居則天下息,如果他不想藏了,看來……這天怕是要起風了。”


    葛中離看著她,因為他也實在很少見到如此時這般有精神的她,他知道謝語霖對她的意義,“你現在去那裏,或許還是可以見到他的。”


    “我為什麽要見他?”她卻一臉茫然。


    “你也不想見他?”若說她不想見霍中散,這倒也情有可原,可是她連那個人都不想見,他實在是有些不明白了。


    “這世上有些人不就是如此,知道他好,就夠了,又何必非要見呢?”


    “這世上若是人人如你這般想法,那日子未免就太過清靜,交情也未免太過涼薄了。”


    “幸好,無趣的人也就我這麽一個。”


    她將木匣也放迴了博物架中看不清的角落,靠在木椅上,在別人的麵前,她總是倦怠得像是個垂暮的老人。


    “現在的我,隻想躺在屋子裏,不管是喝酒也好,喝茶也罷,哪兒也不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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