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堂昭鈺站在不遠處的樹下,靜靜地守著他。


    顧影猛地坐起身來,手扶到自己的右眼上,還在,自己身上的皮肉,也完好無缺。


    是夢麽?


    看著自己身後倚靠的一棵大樹,又看了看周圍的樹林子,還是在黑夜,根本就沒有過白天。


    他才知道,他壓根就沒離開過這片林子,在自己剛剛察覺到不適的時候,出現的就已經全是幻覺了。


    他剛才也從未隻是休息一下就好,而是整個人失去了知覺,陷入了別人的局。


    那個無名小鎮,那個永不停息的白晝,那隻鳥,都是假的。


    可是,他失去了一隻眼睛的感覺,卻像是真的。


    幸好,這次有堂昭鈺在身邊。


    這一次真的令他感到不安,因為以前毒發的時候,他最多隻是四肢僵硬無法動彈,能感受的到疼痛,但眼前全都是真實的東西。


    而這次,跟以前不一樣了。


    他居然出現了幻境,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這是一片怎樣的樹林子,又藏著一個怎樣的人?


    “這是哪?”


    顧影警惕地問了起來。


    “我以為是你特意要繞來此地的,有什麽任務。”堂昭鈺對他這一問更是不解,“這裏應是當年的絕頂峰,早已被封禁多年的酆都鬼林,就連你我也是不被允許擅入的,此地鬼氣甚重,你莫不是感應到了什麽?”


    “沒什麽。”


    顧影站起身來,默默地往前走。


    從飛羽門迴渝州城本來走一條小徑不出半日就能到的,他自己也走過許多次,可這一次,為什麽會繞遠走到這裏來了?


    “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堂昭鈺喏喏地開了口,欲言又止。


    “既知不當講,就不必再講。”


    堂昭鈺知道他向來不喜多話,也不喜話多的人,尤其是,關乎他不想提及的事情,遂也緘口不言了。


    隻是他在默默地想著,上次顧影毒發間隔至少有兩個月,而這次卻不到半月,上次他隻是虛弱了半柱香的功夫,而這次居然昏迷了兩個時辰,事情越來越嚴重了麽?


    還是隻因為,今夜飛羽門的笑春風之毒與他體內之毒相衝。


    一想到笑春風,他就想到了顧影方才交與自己的一寸紅,他知道在那時,沒有這一寸紅在身,顧影頂多是微毒入體撐上半日就無礙了,若換作是他,怕早已是葬身其中。


    這一寸紅乃是老閣主特地從鬼醫菩提子那裏尋來的,少主一向不許別人碰,卻這麽輕易地交給了他。


    在顧影心中,還是有一絲情誼尚存的,隻是他嘴上不肯承認而已。


    想到這裏,堂昭鈺忍不住輕笑了一聲,從懷中掏出了這個軟包香囊,遞到了他的麵前,“收好,這可是他送給你的東西,你怎可隨意交與別人呢?”


    顧影徑直從他手中取迴一寸紅,放入懷中,並沒有迴他什麽話。


    天邊開始泛起一絲光亮,而他們此時卻因為多走了近百裏而離渝州城還有一段距離。


    “我知道你不想說,但事關閣主,有件事我必須問清楚,這絕頂峰一直是飲風閣的禁地,你到底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來的?”堂昭鈺終是忍不住問了出來,就算是為了飲風閣,他也有必要知道是不是少主的身體已經開始惡化了。


    顧影停下了腳步,眼神中透出了一道寒光,隱隱有殺氣散發出來,如果換作是別人,隻怕此時已經不能站在他的麵前說話了。


    可這人畢竟是堂昭鈺,不殺他,隻是因為他還能再為那人做很多事情。


    他自己清楚,他是無意識地走進來的,甚至來到這裏的時候都沒有發覺自己已經進入了幻境,這種事情,怎麽能夠承認呢?


    好像是冥冥之中有什麽東西,讓他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裏,當年的禁地,現在已經是荒塚一堆了,那傳聞中的鬼物也早就沒了蹤跡,到底是什麽吸引他來的呢?


    好像是從什麽時候起,聽到了銀鈴聲,就不知不覺地往濃霧深處走去。


    如今,那銀鈴聲也消失了。


    “離渝州城還有多遠?”顧影避開他的問題,他沒來過這裏,他不認得路。


    “如果你不繼續往前走,大概午時就能到了吧。”


    這樣的話,他姑且一聽,並未作什麽反應,跟在了堂昭鈺的身後。


    渝州城地界多為崎嶇山路,騎馬反倒是快不了多少,好在他們二人腳程不弱,這百裏路也是不到半日就能到的。


    迴想著昨夜那個“夢”的顧影還心有餘悸,因為他的右眼也開始泛澀作痛,好像真的快要脫落了一般。


    一路上神誌有些昏沉,看到的東西也是半虛半實,隻是他強忍著不說,他不能在人前表現出任何的弱點。


    晌午,渝州。


    又迴到了這個叫渝州城的地方,不遠不近,不親不疏。


    渝州城不比其他小鎮,這裏是飲風閣勢力管轄的地界,來往人群,俱有暗哨逐一確認身份。


    從他們一進城門起,就已先後見過了蹲在牆根輕蔑一瞥的老乞丐,走街串巷叫賣的小商販,甚至連溪邊浣紗的婦人,門前嬉耍的頑童,無一不是飲風閣藏於市井的暗哨。


    這些人看到顧影與堂昭鈺走進城中,不出半盞茶的功夫,少閣主迴來的消息就已傳入到老閣主的耳中了。


    所以,渝州城在江湖中,是個特殊的存在,有著自己的規矩。


    渝州地界的事情歸飲風閣自己管,要殺的人,無論是江都那邊,還是長安那邊,誰都不能插手。


    那個人,可保渝州城一方安寧。


    而顧影要做的,也不過是盡一生之所能,去迴護一人,一城。


    顧影無暇他顧,沒工夫應付這些瑣碎事情,他隻是徑直的走到城中拐角處一個破落的老街,那裏的露天鋪子上躺著一個赤腳大漢,虯髯如戟,金剛怒目,隨手拽下一張自家的破幡旗蓋在了身上避日頭。


    “鬼頭張。”


    顧影走到他的攤位前,隻單單叫了名字,卻不曾往那個方向瞥上一眼。


    這鬼頭張也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鑄器大師,不論是長林七俗之一蕭嗣宗手中的判官筆還是飲風閣赤雪堂的方千裏手中的奪命雙環,皆是出自他手。


    可是十年前不知何故,鬼頭張突然隱退江湖,選擇潛藏在渝州城裏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張鐵匠。


    在這渝州城裏,隻要尋到了顧閣主的庇護,不論是曾經得罪了什麽樣的仇家,那些人也沒有本事進入這渝州城取他的性命。


    鬼頭張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就知道是少閣主來了,遂一個激靈站了起來,趕忙搓搓手走上前來,喜笑顏開著,“小影兒,你可終於迴來了啊。”


    他的笑,倒不是諂媚奉承,而是他真心喜歡這孩子。


    所有跟隨著顧閣主的老人,差不多都是看著顧影長大的,也都是打心底裏喜歡這孩子,隻是顧閣主不喜歡,他們也不敢表現出來。


    顧影不說什麽話,隻是將斷刀從刀鞘中抽了出來,遞給了他。


    鬼頭張一看便已明了,他自打十年前來到這渝州城的第一天起,就被這少閣主光顧了生意。


    自此,每年都要為他重鑄這把刀。


    他也一直不解,這不過是最普通的材質鑄成的最普通的刀,可是按照少閣主的意思,這把刀完完整整的,不能被換掉分毫。


    一錘落定,緊接著又是一錘。


    鬼頭張一麵敲打著刀身,一麵歎道,“小影兒,這隻不過是一把普通的刀,你已經用了快十二年了,年年斷,年年鍛,飲風閣裏有那麽多把寶刀,為什麽不換一把更稱手的呢?”


    顧影靜靜地看著這把刀上錘擊時冒出的火光,目不轉睛。


    他沉默了,沉默了許久,又慢慢地吐出話來。


    “刀有重鑄日,人無再少時。”


    除了這把無名,天底下所有的寶刀他都不放在眼裏。


    這把刀,代表著他選擇踏上這條不歸路時的義無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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