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鉤是假的,人,也是假的。”


    顧影瞥了一眼地上的屍體,“你不知道,當年赤雪堂的方伯伯與大漠飛鷹有過交手。


    他七齒穿魂鉤中的第三齒早已被方伯伯的奪命雙環震斷了半截,那種痕跡,不是誰都能模仿得了的。


    這把鉤雖然樣式材質仿造得天衣無縫,那人卻不知這鉤本身早已有了瑕疵。”


    “那若是他將斷齒又續上了呢?”堂昭鈺脫口而出,他覺得,少主的刀年年斷,年年接,那大漠飛鷹又有何不可?


    “他不是我。”


    顧影隻是冷冷迴應了一句,便不再多說些什麽。


    大漠飛鷹不是他,沒有他那麽念舊。


    顧影之所以舍不得這把斷刀,是因為這把刀在交到他手中之前,他與那贈刀人還曾共享過天倫之樂。


    可是這把刀賜予他的時候,就將一切的歡樂全部斬斷了。


    這把刀對他而言意義非凡,所以這即使隻是一把再普通不過的刀,也是他唯一要拿著去殺人的刀,替那個人殺人的刀。


    他念及著這些,每次刀斷了,就會去找渝州城的張鐵匠把刀再接上,繼續用著。


    而這次,隻是他還沒來得及先去找一趟張鐵匠修複一下,刀卻經不住假的七齒穿魂鉤的拉扯,又斷了。


    然而,世上隻有一個顧影。


    這世上,也隻有他一個人,會可笑到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會做這麽無聊的事情,真正的大漠飛鷹沒有那麽蠢。


    大漠飛鷹與他不同,他才不會去用一件殘次了的東西,不然也不會連材質的選擇都要完美無瑕的北冥玄鐵。


    如果鉤齒斷了便不適用了,他才不會去狗尾續貂一般地隨便找個齒補上。


    他不換,隻是因為他發現,少了一個齒的“六齒穿魂鉤”,用起來卻更加順手一些。


    所以,這個完美無缺的七齒穿魂鉤,假的比真的還要真,那就是假的。


    堂昭鈺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他是從不屑於觸碰這些屍體的,便獨自走向前去,看看這個假的大漠飛鷹身上到底有什麽蹊蹺。


    “少主!”


    聽著堂昭鈺沉重的語氣,他便已猜到三分。


    走近一看,果然,在那具屍體的左肩上,有一個青黑色的圖騰,上麵簡簡單單的烙著一個陰陽魚的圖案。


    “江都的人?已經都按耐不住了麽?”


    顧影的眉心緊蹙了起來,江都判官盟,是他們一直都不想去招惹的地方,隻是避無可避之時,就無須再避。


    “現在……確實為時過早。”


    堂昭鈺在一旁也陷入沉思中,他知道此時已身處多事之秋,可是沒想到,那邊的人來得這麽快,“那真的大漠飛鷹……”


    “他此時,怕是已經追上了死神,隻不過……”


    隻不過,他若出手,怕已是個死人了,這句話,他卻沒說出來。


    他看向那個深不見盡頭的地方,第一次出手讓他感到興奮的,的確是真的大漠飛鷹。


    也難怪,他會覺察到這個人的動作為什麽突然遲鈍了下來。


    隻是不曾想,不甘屈居人下的大漠飛鷹,他竟會和江都的人一道同來。


    堂昭鈺迴頭看了看走過來的路,死神離去的那個方向,又看了看這個替死鬼,“你知道麽,如果有朝一日,我……我也會像他一樣做的。”


    像他一樣,願意做為替身,替一個人去死,他也是一直這麽在做的。


    “昭鈺,你還記得第一次殺人時,是什麽感覺麽?”


    顧影將刀緊握在身側,轉頭看向了身旁的人。


    堂昭鈺變得唿吸沉重起來,他當然記得,他怎麽會忘呢?


    他從年少時就跟在顧閣主身邊,被其傳授武藝,為其殺人。


    他隨著顧閣主一同經曆了從無到有,見證了飲風閣整整二十年的風霜。


    他記得那年他才隻有八歲,而身邊的顧影也還隻不過是個繈褓中的嬰孩。


    那時,飲風閣在江湖上還沒有現在的威望,隻是個風雨飄搖中任誰都想去推一把的雛鳥,那些年的仇家數不勝數,他們一行三人,每天都活在被人的追殺中。


    而他第一次殺人,就是為了保護身邊的嬰孩。


    他記得,第一次殺人的時候很痛苦,看到那一具冰冷冷的死屍時,他直接嘔吐了出來。


    隨後在逃亡的途中,整晚整晚地做著噩夢半夜驚醒,從此再沒有安穩地睡過一覺。


    每一次從噩夢中驚醒,都覺得自己已經又死了一迴。


    如果可以,他是最不想殺人的那一個。


    隻可惜,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


    在他最一無所有窮途末路的時候,有人收留了他,善待了他,這份恩情是一輩子都還不清的,他甚至願意為了完成他的心願去殺一輩子的人,一生都做自己最不願意做的事。


    “第一次殺人,很痛苦,可那是我不想做但不得不做的事,如果要在你和其他人之間選擇的話,我當然隻能殺了他們。”堂昭鈺的語氣很平淡,仿佛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而是本能的抉擇,“你呢?”


    他殺人,是為了保護對他來說重要的人。


    所以,他不後悔,可是顧影卻不同。


    他也記得顧影第一次殺人時,那年他同樣也隻有八歲,連刀都拿不穩的年紀,卻要將一個鮮活的生命送上黃泉。


    可是他記得,那年的顧影沒有絲毫畏懼,甚至連半分同情都沒有,他像是從地獄中走出來的人,決絕,無情。


    即使,他殺的那個人,是他從小的玩伴。


    隻因他發現了那個小孩父親的背叛,背叛了他的父親,這一切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他向來是這樣奉行的。


    而顧影,眼中卻絲毫不顧念竹馬之情,隻是冷冰冰的一刀,斬斷了過去的一切。


    在顧影的心裏,隻有他的父親,他隻願為取悅父親而殺人,至於其他的人,對他來說早已與死物無異。


    “我早就不記得了。”


    晚風輕撫過單衣少年的側臉,而在他的臉上,無悲無喜。


    從他還不會提刀起,就已經開始殺人了。


    這些年,也早已麻木了,或者說,本就從未有過任何感覺。


    有些人,生來就是要做劊子手的。


    他,決定不了。


    堂昭鈺理解他所謂的不記得,隻因過去於他而言,沒有一天是真正地活著。


    相比於少主,他還是幸運的那一個,因為顧閣主對手下所有人都能謙和相待,關愛有加。


    除了,他自己的兒子。


    無論顧影怎樣努力在父親麵前證明自己,他得到的都是冰冷相待,事情做好了,是理所應當,沒有讚賞,事情沒做好,那就不用再活著迴去見他了。


    這些他們全都看在眼裏,卻不敢多言,隻因他們都知道閣主心中的痛從不比任何人少。


    顧影也知道,也從不怪他,隻想好好地為他做事。


    在堂昭鈺的眼中,這個少主,隻不過是一個窮極一生竭盡全力渴求被父親認同的孩子罷了。


    說是孩子,因為他盡管總是看起來很老練的樣子,實則心中隻是一張白紙罷了,在他的眼中,無善無惡,無是無非,無正無邪。


    在沒有愛的日子裏長大,他缺失了太多正常人應該有的感情。


    不曾入世,又談何出世,他所說的不稀罕的東西,都是他未曾擁有過的,他之所以活著無趣,隻是因為他還什麽都不懂。


    人性之初,非善非惡。


    若要說人之初,性本善。


    他殺人時從沒有過一絲憐憫,心中就像是一潭死水,不起波瀾,他連對生命最起碼的敬畏心都沒有,又怎麽能叫作善呢?


    若要說人之初,性本惡。


    那他從未貪圖過任何權力,從未想謀害過一人,甚至連生而為人的快樂都沒妄想過擁有,最基本的七情六欲也分毫不沾,又怎麽能叫作惡了呢?


    他不過是一個孩子,來到這個世間,認定了看到的第一眼的人。


    學著這個人的樣子,亦步亦趨罷了。


    可是,他學著的人早已是個活死人,那這個不能被疼愛的孩子,又能學到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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