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節氣小雪,氣寒而將雪矣,地寒未甚而雪未大也。


    青都北門,城外三裏,六角古亭,辰帝與攝政王相對而坐。


    飛閣流丹的亭下,不遠處停著上十輛馬車,一群人烏鴉鴉地,或坐或站,延伸一裏。


    隨意瞥了眼底下的一群人,渠清收迴目光,對權海晏道:“晏哥哥執意要去,清兒隻能古亭相送。隻是此去千裏,前途渺茫,世事難料,晏哥哥可還記得答應過清兒什麽?”


    “清兒!”直接對上渠清溫柔裏夾著幾許執拗的目光,權海晏輕輕地安慰:“別怕,我不久便迴來!”


    渠清望著他,目光虛空,好似穿過時空,到達前世一般,縹緲地道:“攝政王,‘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朕再也不想經曆一次!”


    初冬的青都,霜花遍地,冷氣逼人。此話一出,靜謐像是彌漫的霜花綴在空氣裏,將二人裹住。


    她將目光凝聚,灼灼地映在權海晏身上,定定地重複了一次:“晏哥哥,清兒再也不想,不想亦不敢!”


    仿佛被渠清目光灼傷一般,權海晏差點刺痛得落下淚來。


    眸色微紅,喉間哽咽,權海晏靜默良久,忽地站起身來,走到渠清跟前,將她的頭輕輕攬進了自己的懷裏。


    亭下時不時往上偷窺的北戎使臣,驚異地看到大湙辰帝對攝政王說了些什麽,而後攝政王起身走近辰帝,將她擋住,也不知道幹了什麽。


    從他們的角度,現在隻能看到大湙王朝攝政王一個天青色的筆直寬厚的背影。


    隻有坐在馬車上,從車窗探出頭的姬落,猜想他哥哥定是將渠清擁入懷中了。


    他撫著自己急劇跳動的胸口,怔怔地想:也不知阿清說了什麽,惹得哥哥的心跳比犯病時還快!


    “清兒,我會迴來陪你守歲!”被猝然攬進懷裏,靠在他精壯瘦削的腹部,渠清聽到權海晏鄭重其事地承諾。


    “好!”渠清閉上眼睛,沉醉於這片刻後即將離開的懷抱。


    他身上總是幹淨簡潔,他的氣息溫暖而又寒涼。他如此矛盾深沉,又如此純粹澄澈,叫人怦然心動,又日益沉淪。


    他是……她的晏哥哥啊!


    真想…留下他,困住他,讓他一輩子都待在她身邊,一輩子哪兒也不去!


    “晏哥哥,君子一言九鼎,可不要叫清兒失望啊!”在權海晏懷裏埋首許久,渠清方抬起頭,喃喃地道。


    “不會!”權海晏伸手去摸渠清的頭頂,手指緩緩插入她肩上散落的發間,不自覺地摩挲了幾下,又輕又柔地囑咐:“乖乖等我迴來!”


    過了片刻,他二人緩緩從古亭下來,一眾隨從早已跪拜高喝,而原本坐在外麵的北戎使臣紛紛起身,彎腰行禮。


    隻有姬落坐在馬車裏,手搭於車窗上,頭隨意地枕著手背,目光凝在渠清身上,悠遠繁複。


    渠清與他對視了一眼,不急不緩地走到他的馬車前,仰頭笑望著他,調侃道:“怎麽?這是高興傻了?”


    沒理會渠清的調侃,姬落壓低聲音,很孩子氣地說了一句:“要不,阿清也一起去?”


    雖然這周遭都是心腹,其他人離得又遠,到底人多口雜。


    渠清看姬落這孩子氣的模樣,好笑與他一樣小聲道:“若是能去,還會便宜你嗎?”


    一聽這話,姬落瞬間滿血複活,眉眼飛揚:“阿清就是嫉妒也沒辦法,哥哥是我的了!”


    最後這句,小聲得渠清都差點沒聽清,但那得瑟的語氣都快把渠清淹沒了。


    真是……


    看他沒了方才的離愁別緒,眉眼間透著明媚的神采,渠清倒是升不起跟他計較的心思。


    “給!”遞過去兩個一大一小精致玲瓏的八角盒子,渠清笑著道:“本想送你一個,結果發現這是一對的,索性一塊送你了!”


    “待哪日有了心上人,便把另一個贈予她好了!”


    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姬落又重新笑開了去,七分風流,三分恣意:“喜歡爺的女人如過江之鯽,爺喜歡的女人世間尚無!”


    “……”


    “瞧瞧這給你能的,我還不信沒有人治得了你!”


    “等著吧!”


    丟下這句話,渠清轉身,留給他一個拭目以待的背影。


    渠清未曾迴首,不曾得見姬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情深似海,轉瞬即逝。


    不遠處,全程觀看,目睹一切的權海晏,將姬落這個短暫卻又深情的目光盡收眼底。


    在姬落的目光朝他望過來時,權海晏下意識地微垂眼眸,羽扇長睫將他眼底所有的情緒遮住,叫人全然看不出他的半分心思。


    胸口突然湧上巨大的恐慌,權海晏不由微蹙了眉,訝然地朝姬落望去。


    隻見姬落忐忑地望著他,臉上滿是無法遮掩的仿徨不安。


    這……傻子……


    究竟在害怕什麽?


    昨晚不是都說清楚了?


    “衛西,”鬆了眉頭,權海晏無奈道:“去詢問下陳使者可願與我共乘一騎!”


    “是!”衛西恭聲應下,領命而去。


    飛閣流丹的六角亭仍於鬆蔭之間傲然聳立,而亭下此時卻隻餘一輛馬車,孤孤單單地駐在那裏。


    辰帝站在空曠的官道上,看著攝政王的車駕漸行漸遠,直到渺小成一個黑點,而後消失無影。


    “主子,該迴了!”墨琴站在身後,見自家主子一動不動僵在那裏已近兩刻鍾,終是忍不住出聲。


    辰帝聞言並未移動,仍長身而立,望向遠方。


    弄簫見狀,沉不住氣,心疼地道:“主子,既是如此不舍,為何不留下攝政王呢?”


    流珠和碎玉紛紛瞪了一眼弄簫,就連墨琴聽了這話亦變了臉色。


    “主子恕罪,是奴婢越矩了!”弄簫自知說錯話,趕忙跪下請罪。


    墨琴幾個惱她嘴快,也不求情,隻巴巴盼著自家主子莫要更加傷心。


    空氣一陣凝滯,就在幾人以為辰帝要動怒時,她虛空的目光穿過千山萬水,穿越前世今生,空靈若風又重如泰山般道:“攝政王是天上的雄鷹,不是朕養在籠裏的金絲雀!”


    “他屬於朕,屬於大湙,更屬於天空!”


    “他要展翅翱翔,朕如何能夠折斷他的羽翼,讓他猶如牢中困獸一般留在朕的身邊?”


    “朕非但不能折了他的羽翼,還要將他推上頂峰,賦予他更雄厚的力量,助他搏擊長空,翱翔洪宇!”


    “這萬裏江山,錦繡山河,他曾說他要的是天下一統,海晏河清。但也曾說,執子之手,與之偕老。”


    “天高海闊,他飛得再遠,亦終會迴來!”


    他……舍不得我的!


    在心底低喃,辰帝落寞地閉上雙眸,再睜開時,已是一片清冷從容。


    “迴吧!”


    跨上馬車,辰帝最後迴頭看了一眼蒼茫的遠方,那裏,已看不見她的愛人。


    晏哥哥,我等你迴來!


    心裏默念了一句,渠清再不留戀地進了馬車。


    而另一端,權海晏亦是出神地迴望著青都這邊良久,才閉上雙眸遮了眼底的落寞不舍,緩緩放下簾子。


    這並不是與渠清的第一次分別,前世裏,他數次出征,渠清亦是數次相送。


    隻是那時,他們君臣有別,相敬如賓,他從未體會過這般肝腸寸斷的別離之情。


    看著渠清站在官道上纖細落寞的身影,他差點忍不住叫停,恨不能立時奔迴她身邊。


    管他什麽身世之謎,什麽驚天陰謀,甚至不想再理會這天下蒼生。


    他隻求,她平安喜樂,一生無憂!


    可理智虎視眈眈地站在身側,他就這般一動不動地看著她離自己越來越遠,遠成一個點,然後徹底模糊,不見。


    他的小姑娘,一定傷心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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