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使得長安城的街道上幾乎空無一人,偶有上街巡邏的京兆府府兵、長安縣不良人、以及小隊神策軍兵士,都被左墨離都的雄武威嚴所懾,尚未照麵便已遠遠遁避。沿途各坊內的官吏百姓,雖被大軍的鼓噪之聲振醒,卻並無一人敢於出麵探察。


    兵者,大兇也,長安城已有年沒有見過刀兵了!


    杜慎言走在這一千二百名左墨離都將士所組成的軍陣最前列,強壓著內心被鼙鼓富有節奏的鼓點所帶來亢奮,努力保持冷俊淡然的氣場。他雙眼淩厲的目光狠狠地投向了前方無盡的黑暗中,似乎要將黑暗中的一切陰謀兇險都鉤到眼前。


    急促的馬蹄聲過後,遊奕營的一名輕裝斥候來到了杜慎言身邊,翻身下馬,向杜慎言耳語道:“守衛明德門的神策軍已然全員警戒,但未離開防區!”


    杜慎言並不停止向前行軍的腳步,聽完斥候的耳語匯報後隻是簡單的點了下頭。斥候隨即策馬離開,繼續沿著事先預定好的路線偵查。


    整個匯報過程簡短直截,沒有任何禮儀、敬語。


    這其實是在執行杜慎言已然傳達的軍令:作戰時,言行從簡,免除一切繁文縟節!


    不到一刻鍾,陸續又有二十餘名斥候向杜慎言作了匯報。


    憑借著逆天的同期辨武能力,軍情在杜慎言腦海裏匯總,顯現出了長安城的當前的總體態勢:分駐在城廓十三門、大明宮、太極宮、興慶宮、皇城等機要重地的神策軍已全然戒備。除了安化門的神策軍出動了一個營步卒,沿著安化門大道向北行軍之外,其他地方的神策軍並未出擊。


    到目前為止的戰事發展,一切都還在杜慎言事前的戰術預想之內,大部分敵人不出所料地沒有出擊。未摸清敵方的兵力數量、分布、武備等具體情狀,絕不將主力置入危機四伏的戰場,這既是軍事常識,也是仇世良、雷無水等一幹神策高層的慣常性格,幸而他們這次依然保有著這樣的常識和性格!安化門出擊的一個營神策軍,則顯然是仇世良等人派出來先行探路摸清敵方虛實的。杜慎言原先計劃中需要的,正是神策首腦的這種小心謹慎。


    杜慎言對各路斥候奮蹄來報的軍情迅速思索匯總後,稍一定神,高舉右臂,手握成拳,高聲道:“止!”


    “止!”……隨著校尉、隊正們漸次向後傳遞的軍令,左墨離都的所有軍士都整齊劃一的停止了腳步,“咚咚”的鼓聲也戛然而止。


    大軍停止的地方,位於大通坊中軸線往東二百步的位置,距離安化門大道和敦化大道的十字交叉口,尚有二百步的距離。


    黑夜籠罩的敦化大道又一次恢複了寧靜。


    又是一炷香的工夫過後,東南方由遠及近傳來鼙鼓聲,杜慎言清楚,這是先前斥候所報的安化門神策守軍,已臨近安化門大道和敦化大道的十字交叉口。


    與杜慎言的左墨離都熄火禁光不同,這支神策軍顯然是明火高舉——尚離著四百步以外的距離,左墨離都上下便能隔著大安坊看到緩緩移動的衝天火光。


    “拉弓!”杜慎言的軍令下得總有些出人意外,但所有將士卻是毫不懷疑的立刻遵照執行,歸義軍向來將令如山,更何況這是已然被將士們尊為神明般存在的歸義軍節度使所發出的軍令。在這場戰爭中,杜慎言擁有至高無上的絕對權威!


    “拉弓!”……一千二百多名左墨離都將士,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喊出了軍令,同時將弓弦拉至最滿。


    所有將士都用力的盯著正前方,屏息等待著杜慎言的下一個指令。


    大部分左墨離都將士此番都是第一次上戰場,激動和怯怕相互交雜,使得脈搏跳動都比平日快了好多倍,帶動著手中拉滿的弓矢上下無規律的小幅亂顫著,很多兵士在這靜謐的寒夜裏,甚至聽到了同袍的心跳聲。


    三個彈指後,一點點火光終於在二百步外亮起,火點越聚越多。左墨離都的將士們都清楚,那是神策軍正在安化門大道和敦化大道的十字交叉口集結列陣。


    暗夜中滿弓以待的大軍,焦急的期待著給予這幫尚不知危險的世家富戶子弟們以雷霆一擊。


    但是杜慎言卻沒有立刻下出放箭的指令,他需要等待最佳時機——一個可以給予敵人最多殺傷的時機。他要在敵人最沒有防備的第一次攻擊中,一次性殺爽殺到爆!


    根據周遭布防巡視的斥候暗哨遞送的情報,杜慎言知道,到現在為止,這支小股的神策軍還未派出一兵一卒前來查探,再結合這支隊伍敢於在僅離己方二百步的空闊地上從容不迫地明火結陣這一情況,杜慎言判斷,這股神策軍應該尚不知曉左墨離都陣列的具體方位。


    既然不知道,那就不能著急把第一輪齊射給放出去,因為杜慎言明白,戰場上,隱秘埋伏一方的前三輪齊射最具有突然性的,而齊射的殺傷效果與突然性往往成正比,一般三輪齊射過後,對方會完成從行軍陣列向防禦陣列的轉換,即用各色長短盾牌完成盾牆排列,那麽齊射的效果就會大打折扣,甚至直接喪失!


    對麵的這股神策軍沿著安化門大道北上時應是已排成行軍陣列的,但是來到敦化大道的十字路口時,由於要向左轉向,所以要重新排陣。


    杜慎言現在需要的,就是耐心地等著對方把密集的行軍陣列重新排起,在好讓左墨離都的前三輪齊射達到最大的殺傷效果。


    也不知道這營神策軍的主將是誰,連行軍需要查探前路虛實的基本用兵常識都不知,把二百五十多號神策將士白白送到左墨離都的箭矢射程中領死,倒也替今日之事省去很多力氣。想到此,杜慎言不禁微微地冷笑了一聲。


    這股神策軍還算訓練有素,隻用了四個彈指,便已重新列成行軍陣列。


    但死神也隨之而來。


    “射!”杜慎言眼盯著二百步外的神策軍,冷靜地、摻雜半點感情的下達了放箭命令。


    “射”……,杜慎言身後的一千二百多將士們,再足足彎弓以待七個彈指後,終於等到了放箭的軍令,大家不約而同的一邊山唿重複著軍令,一邊將已在弦上的箭矢連帶著自己壓抑已久的興奮和激動,朝著二百步外的神策軍全力施放出去。


    一千二百多支箭矢劃破空氣的聲響,在敦化大道上空形成了巨大的尖銳唿嘯!放箭的左墨離都將士、將要成為箭下冤魂神策軍將士、連帶著戰場波及到的敦義、大通、豐安、昌明等各坊內的官民,這些從未真正近距離接觸過戰爭的人,在聽到這巨大的、完全脫離於想象之外的唿嘯聲的一刹那,都被戰爭通過這唿嘯聲所嶄露的那一小部分獰猙,深深地震撼著,甚至神魂都遊離出了時空之外。


    “拉弓!”……“放!”……,隻有在同期辨物能力加持下,對戰爭有一種特別熟悉感的杜慎言,沒有被眼前的魔幻場景所幹擾,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齊射的軍令。


    左墨離都的將士稍作遊離的神魂,也被杜慎言冰冷的軍令聲狠狠地拽了迴來,繼續無情地朝著兩百步外神策軍施放出一輪又一輪的齊射……


    ……


    對於雷厭水來說,這兩天真的是倒了八輩子血黴。由於在昨日甘露之變的後續追捕行動中表現遲緩癡呆,甚至在朱雀大道巡邏時放走了喬裝打扮的兵變主謀之一——南衙七老會的長老、兵部侍郎舒元輿,如若不是機智將誘捕,險些還要在攻打的舒元輿私宅時折損好些神策將士,險些釀成大禍,故閹首仇世良和副首魚宏誌均隊雷無水相當不滿,直接下令將其在執戟司中除名。


    幸而其兄雷無水乃左神策行營行軍司馬、執戟司指揮使,是仇士良的左膀右臂。念在雷無水苦苦求饒的份上,仇士良才沒有把雷厭水直接貶成普通士卒,而是平調到了神策軍左長劍都前營,任了該營都尉,負責守衛安化門。昨日的甘露之變後,原本負責守衛長安廓城十三城門的左右金吾衛已被徹底奪權,神策軍的長劍都和神劍都接過了職守十三門的權柄。


    被踢出執戟司後,雷厭水初始也是鬱悶不已,不過癡呆也是有癡呆的好處的,不多時也就把仇士兵、良的訓罵、兄長雷無水趴在地上小雞啄米似磕頭向仇士良磕頭的屈辱、以及自己在誤放隻經拙劣偽裝的舒元輿時所表現出的不如三歲孩童般的弱智都忘得一幹二淨了。


    甚至就在自己被踢出執戟司的昨日,眾將士在安化門城樓內用過晚飯後,雷厭水還乘著飯後休憩的時光,恬不知恥地向左右屬下說道:“哈,要我說哈,那執戟司有什麽好呆的,在這安化門當個逍遙的守門郎,不也是一份輕鬆自在的差事……”話還沒有說完,好多下屬們都已沒有那份性子聽他繼續弱智的表演了。


    其中有一個調皮的隊正接過話茬,油嘴滑舌地說道:“嗨,雷二郎,您自然是最有福氣的,這全長安最肥的差事也不用爭、不用搶,就這麽自然而然的落到了您的頭上,哈,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是想都不敢想的。您像那神話裏的玄武神獸,天生自帶萬年的福、祿、壽,一輩子都消受不完呢!”


    眾人聽完,知是這個壞心眼的隊正在罵雷厭水是萬年烏龜,轟然大笑。


    不過這弱智般的雷厭水竟然沒有聽出,簡直也算天下一大奇事!


    更有一個副尉,添油加醋地補充道:“光二郎一個人消受這萬年的福氣,那也消受不過來呀,二郎的大人、兄弟、娘子肯定也和二郎一樣,都是玄武轉世,和二郎您一起享這萬年的福、祿、壽呢!”這個副尉是把雷厭水一家都罵成了萬年王八,更是狠毒。


    唯有雷厭水尚不清楚其中深意,以為眾屬下是在拍他馬屁,對這些罵他是烏龜的話竟然甚是受用,甚至還得意地搖頭晃腦著答道:“那是自然!”


    話音剛落,便引得一眾將士轟然大笑。空氣裏充滿了快活的氣氛。左長劍都右營已許久沒有此等快活!


    雷厭水這弱智自然不知道這些屬下們在笑什麽,依舊我癡我素,不過“雷玄武”的稱號算是在神策軍裏傳開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今日淩晨卯正時分,雷厭水尚醉臥在城樓內的木榻上,卻被西北方傳來的鼓噪聲生生攪醒。待聽到副尉稟報,歸義坊突然冒出一支來曆不明的大軍,頓時就嚇得六神無主,連說話都變得結巴,“怎……怎……怎……麽……迴事!”


    “雷玄武莫慌,我已令右營上下全員具裝待命,想是仇公很快就會傳來符帖軍令了!”


    “甚……甚……好,還是叫我……我……二郎吧,親……親……切!”


    可能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了“雷玄武”這個稱號有點問題,雖然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雷厭水決定還是讓下屬喚他的慣用稱謂。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果有左神策行營的帖子經飛騎通傳送達:“令左長劍都前營速速前往歸義坊探查,此帖!觀軍容使兼統左右軍、左神策軍中尉、驃騎大將軍仇世良,太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雷厭水看完符貼,便要下令前營整隊火速趕往歸義坊!


    副尉倒是頭腦清醒之人,向雷厭水建議道:“仇公隻是下令右營前往歸義坊探查,並無要右營全軍前往,此時尚不知敵軍虛實,宜先行排除斥候探查再做下一步打算,如若非要發兵不可,行軍時也需多派斥候打探去路。”


    雷厭水雖然弱智,偏又帶兵時甚是剛愎自用,喜歡耍官威,把副尉的建議一一否決:“偏你膽小,我帶兵給你瞧瞧!”


    副尉心中苦笑一聲,內心腹誹道:“怕是某和這二百多號同袍的性命,都要在今晚送在你這癡呆的忘八身上了!”


    一念成戳!


    半個時辰後,雷厭水站在安化門大道與敦化大道的交叉口,瞧熱鬧般看著副尉隊正們手忙腳亂地重新把手下二百五十餘名將士的行軍陣列排列停當。


    西麵上空巨大而尖銳的唿嘯聲傳來時,雷無水本能地抬頭向西瞧去,但是除了黑洞洞的天空,以及點綴其中的微弱星光,卻是什麽也沒有看見。


    隻這一瞧的功夫,巨大的唿嘯就已壓至眼前!箭矢劃破空氣所產生的尖銳聲波震得人耳膜發痛,激發的氣流化成寒風割過無數神策軍將卒的臉龐,火光映照下密密麻麻落下的鐵製箭頭,拖曳出無數條長長地尾跡,有如萬千道雷電當空霹下。


    疑似銀河落九天!


    這就是箭雨!是唯有戰爭才能創造的箭雨!是穿梭在冰冷鋼鐵和燠熱血肉中的箭雨!是帶來無盡死亡的箭雨!


    箭頭與鐵甲高速碰撞所產生的火花,受創士卒的哀嚎,中箭一瞬間的劇痛刺激下高高拋起的火炮,四處亂穿的鮮血、一張張扭曲的麵孔……


    所有的一切,交織出一幅生活在太平年歲的人們絕難想象出的魔幻畫麵,以至於此戰過後那幾個幸存的神策士卒,幾十年後不自覺地迴憶起這奪人心魄的一幕時,還會用劇烈顫抖的右手死死地捂住胸口,生怕體內那顆狂跳的心會隨時破胸而出!


    雷厭水的大腦已被眼前的魔幻畫麵徹底撕裂,無論身旁的副尉如何在耳旁聲嘶力竭地吼叫詢問,竟是半個字的軍令也沒有發出。


    不過此時倒也真的不用埋怨雷厭水的弱智,因為此時無論發出何令,都已為時已晚!


    僅僅一個彈指的功夫,杜慎言指揮著一千二百多左墨離都將士,以極快的爆發射速射出四輪箭矢。此次左墨離都將士所用角弓,乃是弓力冠絕大唐製式軍弓的伏遠弓,滿弦弓力二百斤,射程三百二十步!以伏遠弓的力道,無論箭頭以何角度著甲,神策軍將士所穿戴的山文甲都會被洞穿,恐怖的殺傷力簡直逆天爆炸!


    雷無水的左長劍都前營,在經曆了一千二百多柄伏遠弓的四輪齊射後,便已被射殺了二百多人!


    而這四輪箭矢的施放,僅僅用了不到兩個彈指的時間!


    簡直就是瞬滅!


    世上沒有任何戰術陣法,可以挽迴這支神策軍的被瞬滅的命運,戰爭的絕望,在此刻體現得淋漓盡致!


    “退!前營快退!”左墨離都的第五輪齊射到來之前,雷厭水的副尉終於想到了逃跑。


    不過終究還是徒勞,還能動的數十個神策軍將士,剛剛要往安化門邁開行進的步伐,便被淹沒在了第五輪箭雨裏……


    十字交叉口,已經沒有站著的人了。


    長安,又短暫地恢複了夜晚應有的寧靜。


    雷厭水此時也靜靜地趴在了街道上,仿佛安靜的睡著一般,隻是如若仔細觀察,便會發現他的背部密密麻麻地插滿了箭矢!宛若一片樹林。


    唯有芳鄰門大道的兩側的排水溝,不知何時起,不甘寂寞地淌起了暗紅色的血水,在東麵幽幽月色地照映下,散發著一如這冬天的刺骨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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