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通從一開始的興奮到後麵的沉默,才讀了幾頁,他手腳卻俱已冰涼。


    “繼續翻吧。”


    楚斬雨極力控製下的冷漠聲音,將他喚了迴來,然而斯通手指都在顫抖。


    他咽了口口水,翻開了另一頁;是她隨手記下的日記,有些文字很稚嫩,像少女的思緒,有些則透著看盡世事的老成,字裏行間行走著疲憊發黴的中年人。


    她的文筆竟然很不錯,寥寥幾句話就勾勒出場景,百年後的人們站在這裏也能感受到文字的力量,想象出當時的模樣:


    那時她四歲。


    “我開動了!”


    “謝謝媽媽!”


    母親戴爾菲娜以前和一個中國的老師學過中國飯的做法,而且一直都很好;那天中午,她們家吃的是菠菜汁胡蘿卜炒飯,一盤生菜和辣味大雞腿,粉蒸排骨,爆炒豬耳朵,青椒炒茄子,黑芝麻和流心煎蛋。


    “笨蛋格裏芬,動作快點!”


    吃完了飯,芝·柏德抓著媽媽的後衣擺,站在門口穿好她的小皮靴,格裏芬連忙穿上外套和圍巾跟了出來。


    格裏芬是她的哥哥,因母親的要求,他很少有出門的機會,就連學習都是在家裏拿著打印的芝的卷子和課本來學習。


    這次格裏芬百般懇請才得到外出的機會,他們今天要去基地看人造人實驗報告。


    但是年少時的她和兄長顯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芝聚精會神地向哥哥描述她偶然瞥到的場景,“格裏芬,你說那個又像狗又像人的怪物到底是什麽啊?”


    “我覺得像奧特曼裏的怪獸。”格裏芬其實什麽也不知道,故作嚴肅地說,“每個動畫裏都會有那種科學基地,專門研究怪獸的,我們以後就是哦。”


    “格裏芬,你說的沒錯。”


    他們的媽媽戴爾菲娜彎腰,正了正格裏芬脖子上為打鬧而歪扭的圍巾,“說了多少遍,什麽時候都要戴好圍巾。”


    “天氣又不冷,幹嘛總要戴這個?”格裏芬咕咕囔囔地抱怨起來,不過還是乖乖地任憑媽媽擺布。


    芝在日記裏寫道:那時的我,並不知道母親這句話背後的含義;但是,那一天,我很快就知道了,未來世界的真相。


    芝和格裏芬拉著手跟在母親的身後,戴爾菲娜自進入基地的那一刻開始就忽然變得異常沉默,顯得身後嘰嘰喳喳的孩子們像她養的兩隻小雞。


    母親跟著一堆人進了基地實驗室,他們因為是孩子,所以特許進入參觀;裏麵的人穿著打扮,言行舉止,都讓他們大開眼界,腳底的玻璃居然還是由飛艇艦板改造而成的,上麵刻著看不懂的軍用代碼。


    “哇,你看那個顯微鏡,好大好高啊。”


    “海王星車模型,我可以摸一下嗎?”


    “我已經決定了,等我長大以後,我要和媽媽一樣做個科學家,報效人類,促進地球文明的發展,征戰宇宙。”格裏芬義正辭嚴,站到高他一個腦袋的台階上,像個要發布就職宣言的總統,實際上他說的話全是從媽媽的《科學家守則》裏背下來的。


    “哎呀我覺得不太行,就你的笨腦子,怎麽可能和媽媽一樣呢?上次數學你才考了80分,我可是拿了滿分,說老實話吧,這段話背了多久啊?”芝在台階下扯著他的圍巾當跳繩的繩子甩著玩。


    “什麽話?可惡你那是什麽眼神?好吧,那你做基地的科學家,我體育比較好,我來做打擊怪獸保衛地球的駕駛員。”


    “有奧特曼就行了,要你做什麽啊?”


    格裏芬一邊說,一邊手裏不停比劃,“你沒認真看!每次奧特曼出現時,都會有飛行機轟炸怪獸,所以我還是有用武之地的;而且再說了,萬一我天姿卓絕,被奧特曼選為人間體呢了。”


    他越說越高興,站在台階上手舞足蹈起來,一邊的行人看著他興高采烈的模樣,紛紛投來無奈的目光:那是年長者對年幼者不講道理的溺愛。


    “怪獸來了,我就‘啪’地一聲,掏出變聲器,大喊一聲我的名號。”格裏芬抬起左手,做了個飛天的動作,“然後我就這樣變身成光之巨人,飛上天空打倒怪獸……”


    芝玩笑似的拍了一下他的腿,沒想到金雞獨立姿勢的格裏芬一個不小心,從台階上一個沒站穩摔了下來,和芝一前一後地摔作一團;他的額角被台階的凸起磕破了,鮮血汩汩而出,流到了妹妹的嘴裏。


    掙紮中,原本圍在格裏芬脖子上的圍巾,也悄然飄落在地;有小孩子摔出血,周圍路過有空的大人連忙把他們扶起來。


    “沒事吧,孩子?”


    警察掏出自己口袋裏的創口貼,剛要給格裏芬貼上時,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移到了格裏芬那失去了圍巾遮掩,露出的脖子上:那裏有著一個打印出來的編號:a0001。


    “謝謝叔叔……”格裏芬把創口貼拿在手裏,可是還沒等他做出下一步反應,警察立刻反手將他雙手扣在背後,一腳將他蹬倒在地,芝被這一幕嚇得蜷縮在角落。


    高大的警察掏出插在腰間的槍和對講機,同時拉響了警報,“報告報告,a區實驗室外廊上,發現失蹤實驗體a0001,請求支援,請求支援!”


    一群手持防爆盾的黑衣武警感覺是從牆壁裏突然冒出來的一樣,齊刷刷的腳步聲,無數人交織在一起的怒罵聲,警棍和防爆盾將剛剛站起來的格裏芬瞬間撩倒在地;格裏芬頭上的血越流越多,他大聲哭起來,朝著芝這裏掙紮著伸出了手。


    “芝……救命……”


    此時有一個人得到了傳話機裏上級的指示,拔出一支特製的槍支,是很好看的淡銀色,朝著格裏芬的額頭開槍!


    漆黑的血洞裏滲出一絲絲白色腦漿,格裏芬的頭有氣無力地摔倒了下去。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一個人這麽快死在自己眼前,芝什麽都做不了,說不出一句話,即使是麵對格裏芬的求救,她所能做的也隻有害怕地往後退……一直到撞上了一雙腿;她轉過頭來,看見了麵色鐵青的母親。


    仿佛找到了倚仗,芝抱住戴爾菲娜的腳哭起來,手指著那裏的方向:“媽媽!格裏芬,格裏芬他……他被壞人……媽媽……快去打敗那些壞人……”


    戴爾菲娜看著提著格裏芬屍體,向她逐步逼近的武警,她神經質地扯了扯嘴角,忽然揪起芝的領子,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


    “你這個小賤人!!”


    芝被扇懵了,緊接著戴爾菲娜尖銳的高跟鞋,也是一腳窩在了她的肚子上,“誰讓你這麽幹的?誰讓你把實驗體放出來的?!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與其說是她被激怒,不如說是她那時在絕望中不甘心發出的陣陣低吼聲,如一頭年老體衰的母豹,被磨牙嗜血的豺狗團團包圍住;芝在茫然後也嚎啕大哭起來,戴爾菲娜又是一巴掌把她一顆門牙扇飛了出去。


    “我叫你哭!我叫你哭!!”


    在旁人無人敢上前阻止的毆打裏,芝逐漸變為了逆來順受的啜泣。


    “還敢哭嗎?”


    芝被她提到半空,愣愣地搖了搖頭;她渾身的骨頭都像變成了粉蒸排骨一樣。


    “我問你話呢!!小賤人!說啊!!”戴爾菲娜似乎是急了,她掐住了芝細弱白皙的小脖子,指甲片深深地凹陷進了皮膚。


    而芝在窒息感裏已經失去了掙紮的力氣;她的瞳孔甚至都有放大的跡象。


    “對不起……”


    芝嘴角流出鮮紅色的血。


    “我錯了……對不起……”


    她把芝丟到那些武警和領導麵前,猶豫了一瞬說道:“去,給大家磕頭認錯,有多少個人你磕多少個頭。”


    那天她麵對的有一百多號人。


    “我的額頭因為那天的磕頭,而落下了無法消除的疤痕;在我的母親對我的毆打中,我的一隻手臂和腿骨骨折,肋骨斷了兩條,一隻耳朵永遠失聰,左眼弱視。”


    “但是我最忘不了的,還是和我一起長大,做了四年親人的哥哥格裏芬,竟然是媽媽出於想要兒子從基地偷偷帶迴來的實驗體;而他的死亡,是那麽突然,而其他人的反應,比一個花瓶打碎,還要習以為常。”


    “似乎死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街邊一隻人見人嫌的下水道老鼠。”


    “格裏芬之死,對我造成了不小的打擊,人們常說,小時候的記憶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逐漸忘卻,可是格裏芬斷氣時的絕望表情,和他額頭上的那個槍眼,卻一直停留在我的心中,無法抹去。”


    “十四年後,我來到密封的病房裏。”


    “母親積勞成疾,戴著唿吸機,麵容平靜地望向我;她快死了,在她被秘密處決前,我從我的丈夫那裏爭取到了最後一次探望她的機會,隻能在裏麵待十分鍾。”


    芝仔細地打量著這張衰弱蒼白的臉,這才發現不知從何開始,她印象裏漂亮聰明的母親已經變得如此不堪;然而自四歲那時開始,她暴力的形象就時刻存在於她的心胸,日日夜夜。


    “……芝?”


    她未預料到自己的女兒會出現在這裏。


    芝對她微笑,然後把預先買好的花圈和白菊,以及悼詞放到了她的枕邊,這一舉動無疑是激怒了她,芝看著她敢怒無法言的模樣,內心湧起複仇的快意。


    “我就是想告訴她:你在我眼裏,不,在所有人眼裏,也就是個死人了。”


    麵對戴爾菲娜眼裏快要噴出來的委屈和怒火,芝則是坐下來單方麵聊了聊最近發生的事;最近國際上又發生了哪些大事,關於她的婚姻和孩子,她最近在做的科研項目……隻有最後一個讓戴爾菲娜眼裏的情緒變為好奇和憧憬。


    直到臨死前,她竟然都忍不住地向往著科學,芝的內心又好氣又好笑;看著她那雙孩子一般澄澈的眼睛,芝掏出唯一一張格裏芬的照片,那是他嬰兒時期的照片。


    “呐,媽媽,為什麽那天我的哥哥格裏芬會被殺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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