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


    燈光幽幽地打在雷伊斯王女的臉上,她的目光注視著身側的少年,在她另一側的臉上萌上一層陰影。


    她仰起頭環視著四周那掛在牆壁上的畫像,燈光在搖晃,光和影同時在她的側頰上掠過,宛如波浪一般。


    “你在想什麽?”


    少年安靜地矗立在燈光之下,目光掠過手中捧著的那卷羊皮紙,淺黑色的發絲柔軟地散落在他清俊的頰邊。


    哪怕僅僅是站立那裏,他也像是發著光的光源體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


    那雙金色的瞳孔是如此的美麗,哪怕是作為敵人的一方,也無法對他生出絲毫憎恨和汙蔑之意。


    “我沒有想什麽,我早已將我的意圖表達得很清楚。”


    他放下手中的羊皮紙,語調輕緩,邁步向前走去。


    “隻是你們都認為我在‘想很多’。”


    他說,輕描淡寫。


    “疑神疑鬼並不是好習慣。”


    在身後少女的注視之下,他走入黑暗,古堡偏僻處的黑暗如怪獸張開的口將他的身影吞噬。


    房間裏再次恢複了安靜,隻剩下一人,隻能聽見少女低低地唿吸聲。


    半晌之後,她提起桌上的提燈,麵無表情地邁開腳步離開了這裏。


    那是和那個人消失的地方完全相反的方向。


    …………


    ……………………


    馬蹄的奔跑聲在空曠的荒原裏響起,天空陰沉沉的看不到絲毫陽光。馬匹踩踏著幹裂的泥土掀起陣陣塵土,厚實的披風頭套將縱馬飛馳的年輕騎士的臉掩蓋住大半,隻有被風吹得飛揚起來的一點金色的鬢角從披風裏露出來。


    他用力地甩了一下韁繩,催促身下馬匹跑得更快一些。馬背上還有一人,全身都被長長的披風裹住,靠在他身前,沒有一點動靜。


    風越來越大,從荒原上唿嘯而過,卷起一陣陣的沙土彌漫了大地。


    阿爾敏抿緊唇,他的眼睜得很大,一直以來高度緊張的神經讓他的臉呈現出一種略顯扭曲的可怕表情。


    荒漠大地上除了凹凸不平的地麵和怪石嶙峋的山丘,幾乎是一望無際,一眼就能看得很遠,四周景色盡收眼底,這也是阿爾敏選擇從這個方向繞過去的原因。


    停下馬,他再度環顧了一下四周,確認視力所及之處沒有任何異常之後才從掛在馬背上的小行囊裏拿出水囊,小心地喂進艾倫的口中。


    雖然沒有任何神誌,但是在被喂水的時候,艾倫還是能反射性地將水吞咽下去,這讓阿爾敏鬆了口氣。


    他摸了摸艾倫的臉,手指碰觸到的肌膚仍舊是冰冷得可怕,像是皮膚下的血液都已經失去了熱度。


    雖然不清楚真正的情況,但是阿爾敏隱約有猜測到幾分。


    造成現在這種狀況的很可能是不久前亞妮強行讓艾倫吞下去的藥丸,那個藥丸擁有讓人無法變身為巨人的能力,據阿爾敏猜測,很可能是有某些藥物成分抑製了血液中特殊的基因,將巨大化的能力抑製到最低。但是這樣肯定有副作用,比如說愈合力會降低甚至於消失。


    在那之前他就注意到,艾倫受的傷比以前恢複慢了很多,但是因為近來都隻是一點輕傷,所以大家包括艾倫自己都沒有太在意。


    然而這一次是手臂斷裂的重傷,艾倫的身體對於這種重傷本能地想要自我修複,可是偏偏被藥物抑製住再生能力,隻能強行透支身體再生出手臂,因此才對艾倫的身體造成了巨大的傷害。


    韓吉分隊長在艾倫吞下藥丸的時候就著手開始研製解藥,但願她已經成功做出了解藥。而且,就算沒有成功,隻要能設法讓藥物作用削減幾分,讓艾倫血液裏的特殊力量重新發揮作用就行了。


    阿爾敏如此想著,將水囊放迴去,重重一踢馬腹,催促身下馬匹再一次奔跑了起來。


    那個調查兵團的駐紮點其實離研究所並不遠,直線前往的話隻需要數個小時就夠了,隻是為了避開敵人他們繞了遠路,隻怕要花費大半天的時間才能夠到達目的地。


    他剛才翻了一下地圖,據估計,還需要三四個小時才能到達據點。


    風在唿嘯,在這片荒無人煙的荒原之上。


    陰沉沉的黑雲壓下來,像是下一秒沉重的天空就會不堪重負掉落在大地之上。


    阿爾敏縱馬快速奔馳著,再快一點,再快一些,隻要翻過前麵那座山丘,再——


    駿馬因為被陡然勒住韁繩而高高揚起前蹄發出一聲高亢的嘶鳴,立於山坡之上的金發少年的臉色已是一片蒼白。


    山丘之下,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有著白色獨角獸徽章的旗幟高高地飄揚在天空之下,寬闊的宿營地沿著河邊延伸開來,無數的士兵就在下方,數不清的駿馬被拴在紮入地麵的木樁上,或是低頭啃食著青草,或是發出一聲聲嘶鳴。


    雷伊斯的憲兵軍隊,為什麽?


    阿爾敏臉色煞白。


    他猛然想起利威爾兵長說起韓吉分隊長趕到這附近的事情,心底頓時一驚。


    難道來的不僅僅隻是韓吉分隊長,還有埃爾文團長?


    沒錯,如果埃爾文團長秘密趕到這種地方的情報泄露,將之視為眼中釘的雷伊斯家族暗中調集兵力想要趁這個機會將其抓捕這種事也不是不可能。


    他不久前還在想著,他們在那個研究所呆了很長時間了,雷伊斯王室卻沒有動靜有點不正常。


    可是若是為了集中兵力抓住埃爾文團長,他們暫時被置之不理這種情況那就很容易理解了。


    該怎麽辦才好……


    “誰!”


    突然一聲高喝,阿爾敏一驚,猛地抬頭,隻見左側方不遠處有幾個騎兵縱馬向他飛奔而來。


    糟了!是巡邏兵!


    他太大意了!


    可是他一開始根本沒想到雷伊斯憲兵軍隊會出現到這種地方啊!


    要逃嗎?


    如果是現在迴頭逃走的話……


    阿爾敏的手指攥緊粗糙的韁繩,勒得太緊以至於指關節都在咯咯作響。


    他的眼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眼睜大得可怕,原本清秀的臉在這一瞬痙攣得可怕。


    沒時間了。


    他一咬牙,牙齒幾乎就要這樣被他咬碎。


    手重重一甩,韁繩高高地揚起,他的長靴狠狠地踢在馬腹上。


    陡然遭受劇痛的駿馬發出一聲高亢的嘶鳴,瘋了一般地向前飛奔而去。


    它向著山丘之下飛馳著,腳後帶著一連串的灰塵,數個騎士高聲大喊著緊緊地追在後麵。眼前那座巨大的軍營就在眼前,越來越近,軍營之中也已起了騷動,有數十人已經騎馬匆匆從營地裏奔出。


    阿爾敏用力一扯韁繩,向下飛馳的駿馬陡然拐了一個彎兒,繞開山下駐紮在河邊的營地,向與之相對的林地的方向狂奔。


    風聲在耳邊唿嘯而過,能聽見身後數不清的馬蹄敲地的追擊聲和聽不清的大喊聲,阿爾敏不知道有多少人追了上來,他連頭也不敢迴一下,隻是拚命催促著身下的馬匹向著林中狂奔。


    【阿爾敏,你就是那種從不做沒有勝算的事情的人啊。】


    還在訓練兵團的時候,那個有著亞麻色長發的少年曾經意味深長地如此對他說過。


    是的,他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


    每一次置身危險之中,都是被那個魯莽從不考慮後果的好友強行牽扯進去,從不是他主動去做。


    “這樣做真的好嗎?阿爾敏,隻是你一個人帶著艾倫的話……”


    “沒其他辦法,隻能賭一賭。”


    賭一賭。


    就像是現在,他拚命地縱馬奔馳,明知身負兩人重量的馬匹很難擺脫身後的追兵,他還是拚命地這樣做著。


    因為必須保護的那個人就在他的身邊。


    身後雜亂的馬蹄聲在逼近,恐嚇的大喊聲也越來越大。


    突然間,一柄刀刃從身後唿嘯著飛過來,險之又險地從他的身側擦過。


    嗤啦,墨綠色的披風被割開一道長長裂痕,阿爾敏恐懼地睜大眼,他感到自己的心髒在瘋狂地跳動著,幾乎要從喉嚨裏跳出來。


    他在害怕,這種心驚肉跳的恐怖感幾乎讓他不能唿吸。


    可是他死死地咬緊牙,屏住那一口唿吸,將恐懼壓在心底,拚命催促馬匹狂奔。


    一道不長的溝壑就在前方,隱隱從其中聽到溪水的聲音。


    稀疏的叢林中,一匹灰色的駿馬載著兩個少年在前方飛馳,身後一群騎兵在追趕,眼看越追越近。


    溝壑之前,駿馬縱身一躍,如離弦之箭,眼看就要飛躍窄窄的溝壑。


    突然間一聲槍響。


    馬背上的人一頭栽倒,從空中掉落。


    越過溝壑的灰色駿馬繼續發足狂奔,衝進前方茂密的叢林中再也不見了蹤影。


    追兵們目送那匹沒了駕者的馬匹遠去,紛紛在那道溝壑之前挺足下馬。他們撥開茂密的蔓藤向下看去,下方一條溪流在嘩啦啦地流動著,溪流邊的岩石上有著一灘血跡,卻不見剛才掉下馬的人。


    “該死!”


    領頭的憲兵臉色難看地呸了一聲,立馬大喝著讓身後的部下去尋人。


    “下去找!那家夥中槍了跑不遠!肯定就躲在這附近!”


    天色越發暗淡了下來,溪水衝走了血跡和血腥味,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將這一片地方團團包圍封鎖住的憲兵們卻不敢有絲毫大意,一寸寸地搜索了起來。


    無論如何要把那家夥找到!


    這次秘密調集軍隊就是為了將那個調查兵團的團長抓住,一旦軍情外泄讓那個狡猾的史密斯有了防備或者逃走了就糟糕了!


    …………


    …………………………


    嘩啦啦的溪水流淌著,突然一個腦袋從水裏冒出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阿爾敏一身濕漉漉地從溪水中爬出來,轉身一下一下費勁地將艾倫從水中拖出來,他劇烈地喘著氣,一臉蒼白得厲害,左肩上的衣服已被鮮血浸透染得豔紅。


    他雙手抓住艾倫的肩膀,使勁將他拖進溪流旁邊一個被茂密的蔓藤灌木掩住的土洞裏。那是一個長期被溪水衝刷出來的矮洞,很小,勉強能容下兩個少年藏身。


    雙手撐在艾倫身側,阿爾敏低頭看著艾倫的臉色。他伸手去擦拭艾倫臉上的水,手指碰到的肌膚冷得令人心驚。


    左肩上的槍傷一抽一抽地筋痛得厲害,阿爾敏的眼角痙攣般抽搐了一下,濕漉漉的金發從他頰的兩側散落下來。


    他的唇一點點抿緊,淺淺的水痕從他滿是霧氣的瞳孔裏蔓延出來。


    “對不起,艾倫……”


    少年的聲音中帶著嘶啞的哭腔,淚水從他緊閉的眼角滲出來,和臉上的水痕混合在一起。


    “對不起……”


    到了現在,他還是什麽都做不到。


    沒辦法幫到艾倫,就連保護他也做不到。


    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廢物!


    “拜托了……如果真的有神的話……”


    黑暗中,金發的少年在低低地哭泣。


    【如果真的有神靈的話,拜托了,幫幫我。】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就一直在心底如此祈求著。


    幫幫我。


    拜托了。


    世界的神啊,請幫幫我。


    他一直這樣虔誠地祈禱著,哪怕是違心地做著那些背叛艾倫的事情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對著那個從來不曾存在的神靈哀求著。


    幫幫我。


    神啊。


    哪怕他知道那隻是在自己欺騙自己,哪怕知道自己的哀求和祈禱毫無用處,他還是這樣繼續祈求下去。


    淚水簌簌地從抿緊嘴的金發少年的臉上掉下來,將他的臉得一塌糊塗。


    他咬緊牙,卻無法抑製從喉嚨裏發出輕微的嗚咽聲。


    神啊,請憐憫於我……


    夜晚的風吹了過來,帶來清新的水的氣息,隨之而來的還有隱約的狗吠聲。


    掉著眼淚的阿爾敏渾身一僵,那狗吠聲越來越近,向著他所在的方向飛速接近而來,他現在幾乎已經聽到了馬蹄聲。


    如果讓雷伊斯王室發現,艾倫隻有死路一條。


    獵犬的叫聲已近在耳邊,馬蹄聲就停在溪水土洞之上,能聽見士兵們下馬的聲音和刀刃抽|出時和刀鞘的撞擊聲。


    喊聲響了起來,向著他所在的方向,伴隨著不時響起的吠聲。


    他和艾倫的行蹤已經暴露,再藏下去沒有任何意義,但是阿爾敏同樣也很清楚,隻要他一現身,隻怕就會死在亂槍之下。


    而艾倫肯定也——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阿爾敏抬手,用手背擦幹淨臉上的淚水。


    這裏隻有他。


    現在能保護艾倫的隻有他。


    祈禱、哀求和淚水誰都無法保護。


    他抬頭看了一眼洞外,臉色蒼白異常,目光卻是從未有過的堅定。


    還不是最後。


    還有辦法……


    他準備好的,最後的退路。


    …………


    【阿爾敏,你一個人帶著艾倫,萬一有意外怎麽辦?】


    【……我有辦法。】


    那個時候,他這樣迴答著,手伸進懷中握緊了剛剛從實驗室中翻找出來的一個東西。


    那是他所準備的最後的退路。


    …………


    “艾倫,放心吧,我有留下找到這裏的暗號。”


    阿爾敏對身下的好友露出了笑容,雖然是在笑,可是大顆大顆的眼淚簌簌地從他臉上掉落,砸在沉睡中的艾倫的臉上。


    俯身在艾倫身上的金發少年垂下頭,金色的發絲散落下來掩住他的臉,可是那一顆顆淚水卻是不斷地從其中掉落。


    他哭得很厲害,簌簌的眼淚像是雨點一般,臉上有著毫不掩飾的恐懼。他的手伸入懷中,再度拿出來的時候,手中多了一個手指長的針筒。


    透明的液體在針筒裏微微晃動著,因為阿爾敏拿著針筒的右手哆嗦的厲害。


    “沒事的,艾倫,很快,你好好睡著,很快利威爾兵長就會來接你。”


    再度對昏睡中的好友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阿爾敏緩緩地,艱難地吞下一口唾液,將那隻針筒向自己的左臂伸去。


    狹小的土洞中隻能聽見那一聲聲沉重的唿吸聲,尖利的鋼針停滯在那皮膚之上,隨著握著針筒的手的顫抖不斷晃動。


    時間有了一秒的凍結。


    一滴淚水再度砸落在握著針筒的手背上,那仿佛是一個信號。


    就算是一個膽小鬼,也有著願意拿性命去交換的存在。


    ……


    如果祈求神靈已毫無用處,那麽,我把靈魂交給惡魔。


    鋼針深深地刺進肌膚之下——


    針筒中的液體在晃動,金發少年滿是淚痕的臉扭曲到幾近詭異可怖——


    就算是惡魔的力量也無所謂。


    給我力量。


    給我足以保護重要的人的力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少年王成長日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天洛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天洛水並收藏少年王成長日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