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雲層擋住了前一刻還明亮的陽光,淅淅瀝瀝的小雨落了下來。


    細碎的雨點打落在茂密的枝葉上發出悉悉索索的響聲,洗盡塵土露出嫩綠的色調,隱隱看到水珠順著花紋似的葉脈滴落在黑色的泥土上,在森林中騰開淺淺的霧氣。


    啪嗒一下,水滴恰好滴落在那向前邁了一步的漆黑色長靴中,眼見那透明的水珠順著靴頭滑下。


    細碎的水汽掠過利威爾眼前黑褐色短發,讓那銳利地張開的發絲覆上一層淺淺的水汽。


    隱隱的冷光從散開的發絲縫隙中透出來,男人眼角掠過巨木下那具折斷的屍體,又淡淡地掃過來,那個總愛模仿他的部下胸口插著一把利刃睜圓了眼躺在血泊之中。他的臉色仍舊是麵無表情的淡漠,深褐色的瞳孔像是無機質的玻璃珠看不出絲毫人類的感情,或許是因為被那灘血跡浸染而浮現出淡淡的血色。


    他一腳踩在枯枝上,炸裂的枯枝發出細微的破碎聲。


    “請站在那裏,兵士長閣下。”


    金發少女像是冰塊破碎的冷漠聲音傳來,讓陡然降下細雨的森林的溫度越發低了幾度。


    她說,“再向前一步我就不客氣了。”


    亞妮一隻手抓著昏迷中的艾倫的下顎將他的頭向上抬起,將僅剩的那一把鋒利的刀刃緊緊地抵在艾倫的喉嚨上。


    “重生並不是無所不能,隻要砍掉頭顱就會死去。”


    她沉聲說,嘴角忽然露出一抹嘲諷似的冷笑。


    “不過對於艾倫來說……”


    她用刀刃輕輕敲了敲倒在她身上的少年的胸口。


    “現在的他就算被刺穿心髒同樣會死。”


    利威爾站在原地沒有再動,陰影籠罩在他的眼窩上,讓他的眼窩看起來越發陷落進去幾分。


    細長的眼盯著亞妮,雖然看不出任何感情,可是那閃動著的冷光像極了盯著獵物的猛獸,稍不留神就會被撕得粉碎。


    他皺著眉盯著亞妮,一言不發。


    “看起來你似乎也知道……”


    亞妮有些奇怪地說了半句便閉了嘴。


    而褐發的兵士長同樣也沒有開口。


    …………


    ………………


    “拿去。”


    抬腳壓著膝蓋的褐發男人隨手將一封已經拆開的信件丟給了艾倫。


    在出來找艾倫之前,他大概掃過那些被埃爾文隱瞞下來的信件,雖然後麵都是那個輔佐官寫的,但是第一封信件似乎是艾倫的兄長本人寫的。


    錯愕地接住信的少年飛快地將內容掃了一遍,目光暗了一暗。


    “……兵長您看過了嗎?”


    他說,手指用力地將信紙攥得皺巴巴的。


    “啊啊。”


    雖然他並不喜歡擅自看別人的信件,但是為了防止這個小鬼還有什麽重要的事情瞞著他,所以這一次他直接看了。


    艾連在信上隻是讓艾倫老實呆著別惹麻煩,但是重要的是他叮囑艾倫注意別仗著複原力強就不怕受傷。


    斷肢重生並非沒有底限,超過負荷很難預料會有什麽後果,而且如果頭顱被砍掉就會真正死去。


    還有一點,非常重要的部位重生也不是無限製的,如果心髒再一次被毀掉恐怕也無法再重生。


    雖然不知道艾連為什麽會知道這些,但是看信中慎重的口吻顯然那並不是無的放矢。


    “你自己知道這事嗎?”


    男人銳利的目光掃了過來。


    被質問的少年一呆,然後忙不迭地努力搖頭。


    剛剛才說了不會再對兵長隱瞞,現在就出爾反爾絕對會被兵長一頓狠揍。


    “那就行。”


    男人站起身來,手拍在少年的頭上。


    “自己注意點,我說過的,別隨便讓自己受傷。”


    仰著頭的少年睜著大大的碧綠色瞳孔滴溜溜地看上來,巴巴地點點頭,對揉著他頭發的男人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


    ………………


    漆黑色的長靴再一次移動,踩踏著逐漸被細雨淋濕的枯枝殘葉踏步走來。


    吸收了濕潤氣息而變得沉重的細碎黑褐色短發垂下來,在利威爾的臉頰上籠罩上深深的陰影。


    他向前一步步走來,踏在地麵的腳步聲像是沉悶的鼓點一下下重重敲打在大地之上,身側的金屬匣隨著他的腳步晃動著,發出鐵器清脆的撞擊聲。


    他的肩膀一點點繃緊,透過白色的襯衫可以清楚地看見他手臂和肩胛的肌肉繃緊的痕跡,如一隻蓄勢待發擇人而噬的猛獸。


    他的唿吸均勻而悠長,吸進去又吐出來,然後一點點急促,像是在調整著節奏一般。


    僅僅是幾步的時間,褐發的兵士長已經將身體調整到了最佳的戰鬥狀態。


    身體微躬。


    男人狹長的瞳孔驟然迸出殺意。


    伴隨著一道氣體驟然噴出的哧的響聲,他在唿吸落下的一刹那整個人驟然暴起——


    “……你贏了!”


    一聲像是自言自語的說話聲,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慘淡。


    猛地咬緊牙的亞妮一下子將昏迷的艾倫拽到了身後,右手緊握著刀刃將其狠狠地刺入濕潤的黑色大地深處。


    她和萊納他們費盡心機將艾倫搶過來,哪怕暴露身份也在所不惜,絕不是為了帶著一具屍體迴去複命。


    依照那位大人的命令,哪怕是賠掉她這條命她也不會讓艾倫死掉,更別說親手殺死他那種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隻可惜沒能成功地詐到這位兵士長。


    男人的身影如一隻利箭疾馳而來。


    即將被貫穿身軀的少女抬起手。


    鋒利的刀刃仿佛下一秒就會刺穿她的頭顱。


    少女冰藍色的瞳孔無所畏懼地注視著刺來的利刃,臉上透出狠意。


    她一口將抬起的手咬得血花四濺——


    鏗的一聲,那是刀刃撞在堅硬之物上的聲響。


    蒸騰的白色霧氣漸漸散去,閃動著光澤的透明冰晶覆蓋在巨大的手掌上擋住了刺來的刀刃,亞妮化身的黑色巨獸人那高大的身軀出現在陰暗的森林之中。


    要麽完成那位大人給予她的任務!


    要麽戰死在這裏!


    這就是她身為戰士的使命——


    ……


    ………………


    “亞妮,做得很好,亞妮。”


    記憶中,那個男人總是這樣喊著她的名字。


    她已經記不清在她幼小的時候就死去的母親的模樣,可是卻清楚地記得那個男人的笑容。


    “就是這樣,不愧是我的孩子。”


    那個男人並不是一個好丈夫,也不是好父親,不然母親也不會因為被冷落而鬱鬱而終,可是每當她取得優異的成績或者順利完成男人布置給她的任務之後,那個男人都會這樣開心的哈哈大笑著摸著幼小的她的頭。


    她想要那個男人的讚揚,想要那隻大手摸著她的頭時的溫暖。


    所以她一直很努力,很拚命。


    要變得優秀,比任何人都優秀。


    隻要能成為一個優秀的戰士,她的父親就會表揚她,會露出自豪的笑臉。


    “要變強啊,亞妮,要繼承父親我——不,要比我更強。”


    “要記住,我們都是為了保護王而生,隻有變強,才能保護我們最重要的王。”


    我會變強的。


    那個時候她心裏這麽想著。


    為了父親的讚揚。


    她一直努力地追趕在那個男人身後,對年幼的她來說,那個背影是如此的偉岸而高大。


    所以她從來沒有想過,那個高大的身影頹然倒下的那一天。


    ……


    “亞妮!你父親——”


    ……


    “看來我等不到你長大的那一天了,亞妮。”


    幾乎被劈裂了半個身軀男人躺在血泊之中,那個在她心中最強大的戰士此刻虛弱得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男人僅剩的左手抬起來,勉力撫摸了一下愣愣地站在那裏的她的臉頰,突然一笑。


    那是她的父親第一次不是因為她的優秀的訓練成果而對她露出的笑容。


    “要成為一個強大的戰士啊……你是我的孩子,一定可以……”


    “我沒能做到的事情……拜托了……”


    “即使我死了……也會一直看著你……”


    ……


    啊啊,沒錯,不惜性命守護族人……奉獻心髒和靈魂給那位大人……


    那是身為他們一族戰士的使命。


    ……也是她的父親未能完成的使命……


    ………爸爸…………


    …………


    【你的格鬥術是在哪裏學的?】


    【…我父親。】


    【是嗎,你父親真強!】


    【…………】


    ……


    【我想要變強!比任何人強大!隻要足夠強大,就不會害怕任何人!】


    …………


    【結果是大家都還活著,這樣就很好了。】


    ……


    【我是一個怪物,亞妮,我不想讓別人這樣看待我的妻子和孩子,所以,我不會和女性結婚。】


    ………………


    【為什麽,亞妮……】


    …………


    是啊……為什麽……


    ……爸爸,您還在看著我嗎……我還能成為您的驕傲嗎……


    ………………


    已經瀕臨極限的巨大身軀在顫抖著一點點崩潰,噴出的血液發出哧哧的響聲在空中汽化。


    那覆蓋著黑色長毛的血肉一塊塊因為巨獸人身體崩潰而簌簌地掉落潰散。


    被劈裂的巨大四肢頹然癱下動彈不得,黑色怪物後頸處那堅硬的冰晶在一點點消失。


    沸騰的白色霧氣中後頸那一塊的血肉像是融化開來一般,讓陷入血肉之中的少女嬌小的身軀一點點浮現在空氣中。


    一隻手伸過來扯住亞妮衣服後領,漆黑色長靴踩在巨大怪物肉塊上的男人一把將她從正在融化的血肉塊中拖了出來。


    未能完全化形的手臂還包裹在巨大肌肉脈絡深處無法扯脫,利威爾眼角淡淡一瞥,手中利刃毫不猶豫地刺下去將那隻融在血肉中的手臂整個兒劈裂開來。


    意識恍惚的少女被他以強硬的手段從怪物的肉塊中扯了出來,一甩手丟到了地麵。


    褐發的兵士長從逐漸被空氣腐蝕得露出骨架的怪物身上一躍而下,冰冷的目光俯視著斷了一隻手狼狽地趴在地上的少女。


    亞妮臉上那花紋似的血筋脈絡越發清晰而豔麗,襯得她的臉更是慘白得沒了絲毫血色,卻越發透出她臉上的倔強之色。


    她側著臉俯身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眼微微地睜著,雖然並沒有昏死過去,但是似乎也沒了多少意識。


    染著血跡的白金色發絲淩亂地散在她的頰邊,隱隱可以看見一點說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的水滴順著她的鼻尖滑落在濕潤的土地上。


    然後,她微微睜著的眼閉了過去,像是徹底失去了意識。


    剛剛劇烈的戰鬥讓利威爾的唿吸有些急促,細雨還在簌簌地下著,浸透了男人鬢角的褐發,隱隱有幾滴雨水順著他的頰滑了下來。


    他起伏的胸口漸漸趨於平緩,眼角瞥了腳下再也沒了絲毫威脅的亞妮一眼,利威爾轉過身去,身側的機動裝置因為他的動作發出金屬的碰撞聲,他手中明晃晃的利刃向地麵滴著血。


    他向前走了幾步,俯身伸出手,將被壓在折斷的樹木下的奧盧歐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合上。


    袞塔的屍體在剛才的戰鬥之中陷入了被巨獸人踩裂的深坑之中,已經不見了蹤影。


    褐發的兵士長仰起頭在濕潤的空氣中深深地吸了口氣,他側過頭,目光落到了那側身躺在地上的少年身上。在剛才那一場激烈的戰鬥中,躺在不斷震動著的大地上的少年因藥物的作用一直在安靜的沉睡,神色安詳,朦朧細雨在他身上籠上一層淡淡的水汽。


    淅淅瀝瀝的小雨衝去了濺在艾倫頰邊的血跡,他閉著眼發出均勻的唿吸聲,沾染著細碎水珠的睫毛在他幹淨的臉上落下深深的陰影。


    抬腳走了過去,利威爾屈膝半跪在艾倫身前,向沉睡的少年伸出手。


    “利威爾閣下。”


    突然從身後傳來的聲音讓利威爾伸到半截的手停住。


    微微一頓,他收迴手站起身來,迴首向後看去。


    褐發的兵士長隻是迴頭一瞥,卻登時就讓發出聲音的中年男子小腿一顫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就在他後退的這一瞬間——


    利威爾突兀地一個轉身微俯,攥著刀柄的手指攥緊,微躬的身軀如繃緊蓄勢待發的猛獸。


    下一秒就要暴起——


    眼看就要斃命於利刃之下的中年男人厲聲嘶吼了起來。


    “想讓你的部下陪葬嗎利威爾!”


    被鋪天蓋地而來的煞氣凍結住的空氣陡然一鬆,知道自己逃過一劫的男子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腦門上已是冷汗淋淋。


    他很清楚,那句話隻要遲上一秒,他就會斃命當場。


    不止是他,跟在他身後的那數十人也沒一個人能從這位被譽為最強人類的兵士長麵前逃脫。


    那個可怕的男人哪怕隻是站在那裏不動,也莫名地就讓人覺得心驚不已,若不是王室強硬的命令,他也不願和這個可怕的男人直接對上。


    中年男人和身後的數十位屬下都身著標準的軍隊製服,外套上是白色的獨角獸的標記。但是和普通的憲兵徽章不一樣,他們徽章上獨角獸的獨角上繡著一條金色的絲線。


    那是直屬於雷伊斯王室的精英憲兵分隊的證明。


    眼見對麵那個可怕的調查兵團兵士長停止了動作,中年憲兵長官麵色不改,心底卻是鬆了口氣。他向後一伸手,很快就有一個年輕的憲兵上前一步將什麽東西放在他的手上。


    他一抬手直接將東西丟到了利威爾腳下。


    兩塊顯然是剛剛從衣服上撕下來的黑白雙翼相交的徽章輕飄飄地落在濕潤的土地上。


    利威爾麵無表情地瞥了那兩塊徽章一眼,一言不發。


    “如果你還不信……”


    中年憲兵長官一拍手,嘩啦一聲,兩套有著撞痕的機動裝置也丟了出來,其中夾雜著一束顯然是被刀削下來的亮金色的長發。


    “你的那兩位部下都在我手裏。”憲兵長官冷聲說,“當然,久聞利威爾閣下您的威名,我怎麽也不敢將他們帶到您麵前。”


    “但是——”他話鋒一轉,“如果我們這些人少一個人迴去,您兩位可愛的部下的性命恐怕就……”


    他頓了一頓,眼看著對麵那個男人仍舊是眉毛也沒動一下的冷峻神色,心底隱隱有些不安,但是一想到手中的那些人質頓時又壯起膽來。


    “我們來的目的想必你也很清楚。”


    中年憲兵長官抬手,指了指利威爾身後昏睡不醒的少年。


    “王指明要那個怪物的命!”


    一邊冷聲說完,他兩手一攤突然笑了起來,帶著幾分惡意。


    “用一個怪物換您兩位部下的性命,這可是一樁好買賣啊,利威爾閣下。”


    他目光一掃利威爾,聲音也跟著放柔努力地勸說起來。


    “尤其其中還有一位跟著您出生入死的美麗女性,您忍心看著她死嗎?”


    “而且我可以做主,隻要您現在服從王的命令,過往的一切既往不咎,您仍舊是人類的英雄,高高在上的兵士長閣下,當然王也不會吝嗇賜予您貴族之位。”


    “所以,請您現在就直接動手殺掉您身後那個怪物。”


    “或者您不想親自動手,那就將怪物交給我們。”


    “隨便哪個都可以。”


    “當然,如果您想要帶著這個怪物逃走我們是攔不住,但是請不要忘記,你兩位重要的部下的性命都掌握在你的手中——”


    “要想清楚才行啊,利威爾閣下,為了一個肮髒的小怪物值得嗎。”


    “您到底在猶豫什麽?一換二,這很劃得來,不是嗎?”


    仿佛沒有聽見那軟硬兼施逼迫著他動手的中年憲兵長官絮絮叨叨說出來的那些話,利威爾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裏。濕潤的發絲垂下來,在他的臉上落下深深的陰影幾乎將整個兒眼窩都掩住。


    淺黑色短發的少年一無所知,安靜地在他身後沉睡。


    雨下得愈大愈急,敲打著枝葉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也將緊握在利威爾手中的刀刃上的血跡衝刷得幹幹淨淨。


    雨水順著濕漉漉的黑褐色發絲滴落,在看不清臉上表情的利威爾的頰邊劃開一道道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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