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中一片血色,像是連綿不絕的火焰燒紅了那一望無際的地平線。


    身體像是在水中沉溺下去,沉沉浮浮地讓人恍惚中隻覺得整個身軀都沒有了知覺一般。


    那是血紅色的夢境。


    ……耳邊仿佛能聽見一個充斥著無限怨憤和徹骨恨意的聲音在迴響,那個聲音像是銘刻在他身體的血肉乃至於靈魂的最深處,醞釀在他身體裏流動的血液之中沸騰而出。


    【複仇!……全部殺光!】


    肩膀上驟然迸發出劇烈的痛楚,像是血肉被硬生生撕扯著剜出來。


    撕心裂肺的痛楚在頃刻之間貫穿著五髒六腑,張嘴想要發出的痛喊被橫在口腔中的口塞堵得一口氣都吐不出來,本能地想要拚命掙紮擺脫這種折磨的身體卻被人死死按住根本動彈不得。


    想喊不能喊,想動不能動,備受折磨的少年被人用力按住身體因為那種非人的痛苦而劇烈地抽搐著顫抖起來,那清秀的臉整個兒都扭曲了起來。


    那種仿佛將人的靈魂都為之撕裂的疼痛猛地將少年被藥物作用而昏昏沉沉的的腦子刺激得一個激靈。


    一片混亂的腦子還搞不清楚狀況,可是哢嚓一下,橫在他嘴中的口塞被取了下來。


    在昏睡前堅持的唯一一個信念讓艾倫在嘴重獲自由的一瞬用力地、狠狠地對準自己的下唇咬了下去。


    雪白的利齒一口狠咬下,鮮血濺了他一嘴,鐵鏽的氣息蔓延到他整個口腔之中。


    那不是他自己的血。


    有人在他咬下來的前一秒眼疾手快將自己的手指一下塞進他的嘴中,浸透了牙齒的血色是那個人被他咬破的手指上湧出來的鮮血。


    被阻攔了自殘行為的艾倫慌張地拚命用舌頭想要將對方的手指抵出去,可是神智恍惚之中卻有一隻手伸過來撫摩著他的額頭。


    指尖上肌膚的感觸是如此的熟悉而溫暖,齜牙咧嘴繃緊了全身拚命想要掙紮出陷阱的幼狼在那柔和的撫慰之下一點點放鬆了身體,少年臉上拚命般猙獰的神色也漸漸柔和下來。


    艾倫睜開了眼。


    碧綠色的瞳孔驟然睜大,將那低頭看著他的少年的容貌倒映在其中。


    那一汪透亮的碧泉像是被投入了石子一般陡然微微一顫,掀起的漣漪突兀地擴散開來連帶著倒映其中的那個人的影子都晃動了起來。


    “艾連……?”


    因為口中還被塞著手指,艾倫的聲音含含糊糊地讓人聽不清楚。


    他的額頭又被輕輕撫了撫,將那淺黑色的額發撫開。塞進他嘴中的手指拿了出來,抱著他的人低下頭,吻了吻他的額頭,像是在安慰他一般。


    “沒事了,艾倫。”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是讓少年碧色的瞳中陡然蓄滿了水汽。


    和他相似的淺黑色短發柔軟地滑落在他的頰邊,雪白的繃帶纏繞著艾連的左頰,隱約可以看見眼窩處浸透的血漬的痕跡。


    他咬緊了牙,因為用力過度而發出齒間挫動般咯咯的響聲,那使得碧瞳的少年的臉在這一刻顯得異常猙獰。


    強忍著肩窩上撕裂般的劇痛,艾倫抬起雙手緊緊地抓住緊貼著他的額頭的那張臉。他張嘴想要說什麽,可是一句話都還沒說出來,眼淚就簌簌地掉了下來。


    喉嚨像是被堵塞一般說不出一句話,他的雙手死死地、近乎竭力般執拗地抓住艾連的頭不肯鬆手,像是隻要一鬆手眼前的人就會從眼前消失一般。


    艾倫的額頭緊緊地貼著他僅剩的親人的頰,就算牙齒被自己咬得咯咯作響也沒有發出一點軟弱的嗚咽聲,隻是那繃緊的肩膀抽動著顫抖得厲害。


    無論遭受怎樣非人的折磨也咬緊牙挺住的少年這一刻哭泣得像是一個無助的孩子,碧色的瞳中簌簌掉落的淚水濡濕了艾連緊貼著他臉的半邊頰。


    沒有任何人告訴他。


    但是從剛才一睜眼看到艾連左頰上那刺眼的雪色繃帶的一瞬間,冥冥之中某種在他們之間緊密相連的牽絆就讓他明白了……那隻總是帶著淺淺的笑意注視著他的金色瞳孔已經永遠地消失在世界之上!


    艾倫抓著艾連左頰上繃帶的手指用力地扣緊,像是想要將繃帶狠狠撕扯下來一般劇烈地顫抖著,無處發泄的怒火和恨意在他心窩深處灼燒得他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


    如果能夠早來一步——


    如果他能早一點知道艾連的處境——


    如果那些信沒有該死的被攔截下來——


    如果不是因為他一根筋地信任著調查兵團那些人——!


    永遠地失去了一隻金色瞳孔的年輕長官什麽也沒有說,他隻是緊緊地抱著懷中的人,任由對方緊緊地抓著他,幾乎要扯下他左頰上的繃帶。


    從咬緊牙的艾倫眼角滾落的淚水浸透了他的臉頰,連帶著右頰上的淺黑色發絲都濕漉漉地貼在了他的頰邊。


    被對方的淚水浸透而微微濡濕得像是流動的蜂蜜般的金色瞳孔靜靜地注視著懷中的少年,艾連隻是用手輕撫著艾倫繃緊到近乎抽搐的肩膀。肩膀上隱藏在衣服之下的透骨的傷口也在隱隱作痛,艾連的臉上卻看不出一點端倪。


    他的神色安然一如既往,柔和而平靜,看不到一點失去左眼的憤怒和黯然。


    隻有當那隻蜜色的琥珀金瞳落在艾倫肩膀上滲著血痕的繃帶時,才能從瞳孔深處窺見一點金色火花炸開的銳利鋒芒。


    他的手輕輕地撫著懷中少年的纖細的肩和後背,偶爾會微微蹭一蹭懷中人柔軟的發絲或是側頭親吻一下那滲淚的眼角,就像是一隻棕黑色的雄狼俯身輕柔著舔舐那毛絨絨地團成一團蜷縮著黏它在腹下的稚狼身上的傷痕。


    而本就是在劇痛的刺激下驟然醒來的稚狼在這種溫柔地撫慰之下,隨著再度反撲的藥物作用意識再度一點點恍惚,滿是水霧的碧綠色瞳孔也一點點地朦朧起來……


    ……


    ………………


    落地窗敞開著,棕黑色的雄鷹展開長長的羽翼身姿矯健地在夜空之下翱翔。


    正對著窗口的不遠處的哨兵塔樓之上,隨著雪白利刃的拔出,一道鮮紅的液體噴濺而出在夜色中撒開血色。


    一抬手將利刃從哨兵喉嚨中抽起,一滴灑落在漆黑長靴上的血讓拔劍的男人深深地皺起了眉,他用力地甩了甩手中的刀刃,將那些還在刀刃上滾動的血水甩到地上。


    空中的雄鷹從空中一掠而過,發出翅膀振動的唿嘯聲,他抬頭瞥了對麵落地窗裏的那個麻煩小鬼一眼,細長的深褐色瞳孔微微一縮凝聚成近乎夜色的黑色,眉頭越發皺得厲害。


    視線從那房間中的情景移開,利威爾縱身一躍,從塔樓上飛躍而出,身側的金屬匣哧的一下驟然噴出氣體帶著他的身體矯健地在夜色下掠過一道狹長的弧線。


    他飛躍夜空的腳下,黑暗之中可以看見幾具若隱若現的死屍的痕跡,那都是這一晚負責保護納威伯爵私宅的私兵們的屍首。


    這些布置在伯爵寢室附近的防衛嚴密的勢力已在悄無聲息之中消失得一幹二淨,甚至尚未驚動那些稍遠的守在私宅大門口的侍衛們。


    庭院之中靜悄悄的,隻能隱約聽見氣體噴出的嗤嗤的輕微聲音,像是大風刮過夜空的痕跡。


    有人從漆黑的夜色中飛掠而來,落在屋頂之上踩著朱紅色的瓦片快步向站在屋頂眺望著遠方動靜的褐發兵士長走去。


    “你不進去?”


    彎月已經隱入厚實的雲層之中,微光之下隻能隱約看見來人那一頭微微發亮的白金色短發被隱藏在披風的兜帽之下。


    狹長的深褐色瞳孔從他臉上掃過,像是刀鋒刮過骨肉的可怖感覺讓法奇拉心髒猛地一縮,可是男人黑夜中越發可怖的目光隻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就再一次眺望向漆黑黑的夜空中,銳利的目光警惕地搜尋在四周的夜色之中。


    站在他身邊的法奇拉目光複雜地看著利威爾,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道下一句該說什麽。


    在眼看就能成功逃出王都的時候,艾連大人突然醒了過來。


    他並沒有責罰他,或者該說他沒有責罰他的時間,隻是草草處理了一□上的傷痕就直接去找了這位兵士長。


    雖然覺得這樣不妥,但是在艾連冰冷目光的注視下渾身發寒大氣也不敢再出一口的法奇拉隻能服從命令,帶著艾連找了利威爾。


    這或許可以稱得上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憲兵團長官和調查兵團長官的合作……好吧,盡管一個是已經被憲兵團放棄的憲兵分隊長,一個是隱瞞了身份的調查兵團兵士長……不過這也已經夠讓法奇拉震驚了。


    人類最強和最強的年輕一代的聯手幾乎無人可阻,本來以為極度艱難的救人行動在兩人強大的力量之下幾乎是以摧枯拉朽之勢碾壓了納威伯爵的勢力,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之下輕易地就斬殺掉了一個勢力龐大地位高貴的伯爵。


    他們這些跟隨艾連的下屬根本就隻是跟在後麵清理了一下漏網之魚而已。


    或者該說經過這一次讓法奇拉猛然醒悟到原來在絕對強大的力量之前所謂的陰謀和地位幾乎不堪一擊。


    ………………


    …………


    正在心底翻江倒海地想著,法奇拉一抬手看見佩戴著機動裝置的艾連大人已經從那個窗子裏向這邊飛躍了過來。


    他身上印著秀美獨角獸徽章的披風已經脫了下來,裹在他抱在懷中昏睡著的少年身上。


    身姿輕盈得像是夜空飛翔的雄鷹的金瞳少年一腳悄無聲息地踩在屋頂的瓦片之上,快步向他們走了過來,然後,法奇拉錯愕地看著艾連將懷中裹著披風的少年遞到了站在他身側的利威爾兵士長手上。


    怎麽就——


    因為一直跟在艾連大人身邊所以法奇拉很清楚,艾連大人非常不喜歡艾倫和調查兵團的人親近,但是現在居然這麽輕易就將艾倫交給了調查兵團的兵士長?


    他還以為艾連大人會直接將艾倫帶走!甚至還做好了隨時和利威爾兵士長翻臉的準備了的!


    現在艾連這麽一下卻是讓他傻了眼站在那裏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你先走。”


    伸手撫了一下昏睡中的艾倫的額發,金瞳的分隊長神色平靜地說。


    “剩下的我來處理。”


    白金色短發的憲兵輔佐官目送那個麵無表情直接帶走了艾倫的男人的背影在夜色中遠去,他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轉身看向身邊的長官。


    “艾連大人,交給那個家夥真的沒問題嗎?”


    他用陰暗的目光瞥了利威爾消失的方向一眼,頓了一頓,還是壓低了聲音說了出來。


    “……那家夥可是最卑劣的叛徒的後裔,身上流著肮髒的背叛者血液啊!”


    若是埃爾文聽見法奇拉輕易就說出來的這句話,哪怕是以其那種令人發怵的定力,恐怕也會在一瞬間變了臉色。


    艾連是如何得知利威爾是叛徒的後裔的?是從什麽時候起知道,從何處得知的……這些事情恐怕會讓他困擾許久。


    要知道為了保守這個秘密,埃爾文從未將這件事對任何人哪怕是視為繼任者的韓吉說過。


    “……真相總是湮滅在古老的曆史之中。”


    “艾連大人?”


    說了一句令人似懂非懂的話,艾連抬頭,被夜風吹動的淺黑色發絲下銳利的金瞳瞥了法奇拉一眼。


    “艾倫要是真的被那家夥害了不是正合你心意嗎?”


    他說,黑夜中的右瞳閃動著發亮的金色冷光。


    年輕的輔佐官被長官的一句話堵得一哽。


    “……他終究還是您唯一的親人。”


    哽了半晌之後,他才低著頭輕聲這麽說了一句,漆黑的夜色中看不清低著頭的年輕輔佐官被掩在陰影之中的臉色。


    艾倫又瞥他一眼,微微上揚的眼角滲出一點似笑非笑的意味,然後那一抹笑意很快消失不見。


    “看樣子艾倫已經知道父親被殺的真相了。”


    金瞳的少年神色平靜地說,“我瞞了他這麽多年,終究還是瞞不住了。”


    當年發生的事情還處於繈褓之中的艾倫沒有任何記憶,但是當時年僅兩歲就跟著母親逃亡的他卻記得非常清楚。


    因為耶格爾這個姓氏並不常見,長大之後他曾經勸過母親隱瞞姓氏,但是一直惦記著父親的母親執拗地不肯隱姓埋名,結果導致沒過幾年他們就再次被人盯上……


    艾連的金瞳之中驟然掠過一道令人膽寒的利芒。


    這幾年在憲兵團中,他不動聲色地私下暗查著,已經隱約查到當年巨獸人襲擊村鎮導致母親死去家破人亡分離的慘劇,恐怕就是追蹤到他們蹤跡的王室一手策劃出來想要將他們斬盡殺絕的毒計。


    父母皆死於雷伊斯王室之手。


    本來還想要繼續查下去,誰知道那些家夥突然要對艾倫下手,他一時沒來得及防備就——


    ……


    和法奇拉的想法不一樣,他並沒有離開憲兵團逃離王都的打算,要知道隻要一天沒有公開宣布將他逐出軍團,他仍舊是憲兵團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分隊長。


    憲兵團他的勢力並不小,法奇拉這些屬下依然忠心耿耿地跟在他身邊,王室找不到借口公開處罰他也隻能暗中給他下絆不能明麵上對付他,他反敗為勝的機會並不小。


    如果說以前他一定要將艾倫從調查兵團接過來,是因為當時的他可以庇護住艾倫。可是接下來他要走的將是一條無比險峻的路,所以他將艾倫交給了利威爾。


    他並不擔心,因為他很清楚,經過這一次,艾倫已經不再信任調查兵團了。


    不過既然讓這位兵士長一同來到王都,說明艾倫還是信任這個人的。但是這也不過是信任那個叫利威爾的人而不是調查兵團。


    何況他心裏有數,調查兵團恐怕很快就要自身難保……


    而利威爾這個人到底會……


    …………


    將思緒收迴來,少年一抬手,將屬下不久前還給他的細繩重新係在了頸上。


    黑暗中,垂落在他胸口的鑰匙狀的銅飾邊緣閃過一道亮光。


    夜色之下,金瞳的少年長官站在高高的屋頂之上俯視著那一片王都燈火通明的大地。帶著寒意的夜風唿嘯而過,將那從他的左頰上散落下來的雪白色繃帶吹得飛揚而起,在黑暗中掠開一條條白色的柔軟弧度。


    棕黑色的雄鷹在空中一掠而過,拍打著翅膀飛落在他的肩上。


    縮起羽翼,收斂利爪,搏擊長空的猛禽安靜乖巧地停留在他的頰邊,隻有那一雙銳利的細小瞳孔灼灼然注視著夜色。


    少年俯視著腳下的大地,他一笑,便如光照大地。


    掌控憲兵團反叛王室。


    不做做看怎麽知道不可能?


    作者有話要說:


    艾連的野心是星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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