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唿嘯而過,茂密的樹冠搖晃著,在地麵落下重重影子。


    馬蹄踩著地麵發出淩亂的踏地聲,調查兵團的士兵們縱馬在這片巨大的森林裏飛馳著,向著他們駐紮地的方向奔跑。


    身後像是無時無刻被針紮著一般,艾倫不自在地在馬背上動了動,終於還是忍不住迴頭看了一眼。


    不出意外,他一迴頭和那雙宛如利刃般緊緊地盯著自己的深褐色瞳孔對上。


    那銳利之極的目光戳得少年胸口頓時就抖了一下,趕緊慌張地迴過頭來。


    雖說是要監視,也不至於做到這種程度吧?


    拽緊身下駿馬的韁繩,艾倫有些無奈地想著。


    “艾倫。”


    “艾倫——”


    他的兩位青梅竹馬的好友在結束和韓吉分隊長的交談之後,一左一右靠了過來,控製著身下的駿馬保持著和艾倫一樣的速度。


    艾倫愣了一下,抬頭看見前麵的韓吉迴頭衝著這邊比了個手勢,顯然是三笠他們軟磨硬泡著韓吉得到了接近自己的許可。


    不過,他們兩人的身上都和艾倫一樣,不再允許裝備機動裝置,很明顯是要去除他們的武力和機動力,防止他們將艾倫帶走這種可能性。


    埃爾文和韓吉都很清楚,對於三笠和阿爾敏來說,這種事不是不可能。


    重重樹蔭不斷地從三位縱馬前行的少年訓練兵們年輕的臉上掠過,現在他們正處於返迴邊境駐紮地的路途之上。


    “艾倫,你昨晚沒睡好嗎?”


    黑發少年歪著頭打量了艾倫一陣,很快就發現艾倫眼下微青的痕跡,頓時皺了皺眉問道。


    他一開口,阿爾敏也看了艾倫的臉一眼,也露出擔心的神色。


    “是啊,艾倫,你黑眼圈都有了。”


    “啊……”


    艾倫下意識摸了摸眼,然後搖了搖頭。


    “是睡得比較遲……”


    他有些含糊地迴答了一句。


    昨晚因為烏鴉那個家夥突然大半夜地跑過來,打擾他睡覺……


    好吧,其實烏鴉不來他也睡不著,不過不知道為什麽,烏鴉走了以後他反而很快就睡著了。


    【隻要你唿喚我的名字,我就會到你身邊來。】


    做不到的吧,笨蛋。


    綠瞳的少年在心底如此腹誹著。


    怎麽可能我一叫你的名字你就能聽見啊,你以為你是魔法師嗎?


    雖然在心底如此抱怨著,但是少年並沒有發現這句對他來說毫無意義的承諾讓他一直以來攥緊的心髒稍微放鬆了幾分。


    他看著身側為他擔心的好友,臉上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隻是睡得遲了一些,下半夜才睡著。”


    他很爽快地迴答。


    臉上的黑眼圈掩飾不掉,如果說完全沒問題反而會顯得很假更讓好友們擔心,所以幹脆實話實說。


    果然他這樣一說,旁邊的兩人就露出鬆了口氣的神色。


    睡得遲不要緊,他們最擔心的是艾倫根本睡不著,


    “利威爾兵長一直在盯著你……”


    後背像是針紮著一樣,阿爾敏偷偷往後看了一眼,湊到艾倫耳邊小聲說。


    艾倫低低地嗯了一聲作為迴應,沒有迴頭去看。


    一覺醒來之後,他身上的傷基本都好得差不多了,哪怕是最嚴重的被折斷的右手也已恢複如初,他想著不能讓三笠和阿爾敏擔心,幹脆就把繃帶和臉上的貼膠都撕了下來。


    所以早上一出門碰到利威爾兵長的時候,兵長的目光上下掃了他一眼,微微皺了皺眉,走過來似乎想要對他說什麽,可是他卻趁著韓吉分隊長路過,以行禮為借口匆匆地從兵長的身前逃開。


    那不是兵長的錯。


    就如同他對烏鴉說過的那樣。


    可是就算理智上明白這一點,他還是不願意看到現在的兵長盯著自己的目光。


    ……就像盯著犯人。


    …………


    這一次的路途很順利,雖然中間也撞上了幾隻遊蕩的巨獸人,但除此之外再也沒出什麽岔子,一行人相當順利的迴到了轄區駐紮地。


    看到那熟悉的城市之時,艾倫心底沒來由的鬆了口氣。


    對於在這個城市生活了整整數年的艾倫來說,迴到這裏就像是迴到家一般,讓他繃緊的神經都微微放鬆了幾分。


    “帶上兜帽。”


    策馬過來的韓吉分隊長對他說,“不然會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剛剛放鬆下來的胸口又是一堵,艾倫的手用力扣緊了手中的韁繩。


    “是。”


    他低著頭說,將披風的兜帽套了上來。


    陪在他身側的兩位少年對視一眼,沒有吭聲,隻是和艾倫一起將披風的兜帽戴了起來。


    前方響起了陣陣的歡唿聲,那是城市的居民們在歡迎他們的守護神迴到這個城市。熱鬧的喧嘩聲就在身邊不斷響起,艾倫卻隻能深深地低著頭,將自己的臉掩住,完全不敢抬頭多看一眼。


    關於他這個怪物的傳聞恐怕已經傳到這裏來了,如果被人認出來的話一定會在民眾之間引起騷亂甚至是恐慌。


    想必身為此地最高長官之一的韓吉分隊長並不想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


    墨綠色的披風兜帽牢牢地將少年低著頭臉掩蓋住,城市民眾們的歡唿聲和叫喊聲此起彼伏,明明近在耳邊,卻偏偏又離他如此遙遠。


    守護這座城市的年輕的少年英雄已經逝去,如今迴到這裏的是被眾人所惡的人類的敵人。


    垂落的發的陰影落在艾倫的鼻尖晃動著,身下的駿馬跨步向前,帶著他的身體微微晃動著。他的手用力地攥緊了韁繩,那粗糙的繩子深深地勒進他的手心之中。


    突兀中一陣狂風唿嘯而來,伴隨著湧到城門的市民們的喧嘩聲,卷動城門上空那黑白雙翼交織的旗幟狂亂地飛舞了起來。


    這陣突然間襲來的風吹開了艾倫頭上墨綠色披風的兜帽,將那一頭柔軟的淺黑色短發散落在空中。


    少年的容顏暴露在明亮的光芒之下。


    “是那個怪物!”


    突如其來從民眾指間傳來的大喊聲讓慌張地想要將兜帽重新戴起來的少年的手抖了一下,那眼看就要戴上的兜帽從指間滑落。


    原本喧鬧的街道仿佛凝固一般靜止了一瞬,然後轟的一下整個兒炸開。


    “真的是那個怪物!”


    “就是傳聞中的那個嗎?”


    “可惡!怎麽能讓怪物待在城市裏啊!是想讓我們全部死掉嗎!”


    “既然是怪物就直接殺掉啊——”


    “到底怎麽一迴事?不是說這個怪物在總部那邊嗎?是長官們帶迴來的嗎?!”


    整個街道都沸騰了起來,摟著孩子的婦人一臉驚恐地後退,從士兵們的身邊退開,或是逃進了附近的屋子裏砰地一聲牢牢關緊了大門。


    質疑聲、吵鬧聲鋪天蓋地而來,幾乎要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爆炸開來。


    這個位於邊境之處的城市常年處於戰爭之中,城裏所有的居民都有親人或是好友死在巨獸人的手中,如果說內地那些城市的居民對怪物的存在隻是覺得驚恐的話,那麽他們對怪物除了驚恐之外,還有刻骨銘心的仇恨。


    一些膽大的居民已經一臉憤怒地衝到了調查兵團的士兵們麵前,用力地推聳著想要擠過去。士兵們在長官的命令下奮力攔住擁擠上來的市民們,卻無法攔住這些目光中滿是憎惡和仇恨的人們衝著那個‘怪物’大喊大叫、肆意辱罵的聲音。


    第一次遭遇這種場景的艾倫完全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隻是下意識慌張地策馬後退了幾步。


    砰地一聲,一顆拳頭大小的石頭突然從人群裏擲了過來狠狠地砸在了他的額頭,鮮血順著神色茫然的少年的眼角流了下來。


    “艾倫!”


    三笠臉色一沉,抬頭怒視那個將石頭砸過來的男人。


    那仿佛在冒火的漆黑色冰冷瞳孔盯得男人不由自主地被嚇退了幾步。


    可是已經太遲了,這顆砸在艾倫頭上的石頭一下子就提醒了那些推聳著卻怎麽都擠不過士兵們的防線的人們,他們紛紛撿起地上的石頭或是直接將手上的東西朝著那個該死的‘怪物’狠狠砸了過去。


    一時間,石頭像是雨點般紛紛衝著艾倫砸過去。


    “韓吉大人!為什麽要把怪物帶迴來!”


    韓吉使勁扯著韁繩想要縱馬向艾倫那邊靠近,可是那幾個攔在她馬前的男人死死地拽住了她身下馬匹的韁繩,讓她動彈不得。


    “請立刻殺掉他!韓吉大人!”那個拽著她的韁繩不肯放手的老人衝著她大聲嘶吼,“怎麽能允許那種肮髒的家夥進來——”


    可惡!這些該死的混蛋!


    韓吉一邊在心底咒罵著,一邊拚命駕馭身下那匹被勒得快要發狂的駿馬。


    她很有種一腳將那個老家夥踹開的衝動,但是她身為分隊長的身份顯然不允許她做出這種傷害市民的行為。


    恨恨地咬了咬牙,她也懶得搭理那幾個衝她大喊大叫的市民,一扭頭對著身後還沒被市民們圍住的利威爾大喊了起來。


    “利威爾!快把艾倫帶進去!快——”


    暴動的市民們雖然敢堵在韓吉分隊長的路上,但是哪怕是腦子已經徹底壞掉的白癡,也不敢膽大包天地堵在利威爾兵士長的身前。


    所以雖然很狼狽,但是有利威爾兵長在前麵開路,艾倫一行人還是成功地衝出了人群,進入了普通人禁止進入的軍區之中。


    被憤怒的市民們堵住的韓吉還在人群之中奮力掙紮著,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成功脫身。


    而迴頭看了一眼就徑自策馬向軍部內部進發的利威爾顯然並沒有出去幫她解圍的意思,隻會迴頭示意艾倫他們跟上。


    很快的,一行人就迴到了駐紮地的指揮部大樓麵前。


    利威爾翻身下馬,隨手將韁繩丟給迎上來的士兵,大步走進了樓裏。


    年輕的訓練兵們被命令在大樓前的庭院中待機,四周有不少士兵守在附近,顯然是在看守他們。


    金發的少年拍了拍肩的灰塵,剛才一片混亂中,因為擋在艾倫身邊,有不少石子砸在了他的身上,現在被砸中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


    不過也還好,因為要害處他都躲開了。


    “艾倫,沒事吧?”


    阿爾敏擔心地看著額頭還在流血的艾倫,忍不住伸手想要撥開艾倫的頭發仔細看看。


    “沒事……”


    一直低著頭用手背擦拭著眼角血痕的綠瞳少年臉一偏,避開了他金發的好友向他額頭上伸來的手。


    “我去洗下臉。”


    艾倫這麽說著,轉身匆匆向著另一邊走去。


    三笠擔心地想要跟上去,卻被阿爾敏一把抓住。


    “別去。”他小聲說,搖了搖頭,“艾倫不想讓我們看到他狼狽的樣子。”


    他話一落音,臉上就露出幾分詫異的神色。


    阿爾敏低頭,他看見三笠被他抓住的那隻右手在發抖。


    “三笠?”


    “……”


    黑發少年沒有吭聲,隻是用左手用力地抓住了自己的右手,卻仍舊止不住手的顫抖。


    漆黑色的瞳孔此刻毫不掩飾地滲出駭人的殺氣,襯得少年秀美的臉這一刻異常的猙獰可怖。


    右手的發抖,並非是因為恐懼,是因為三笠的怒火已經瀕臨爆發的邊緣。


    少年的手因為極度的憤怒而發抖。


    阿爾敏毫不懷疑,如果剛才三笠身上佩戴著刀刃的話,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拔出刀刃砍下那個該死的男人的頭顱。


    “冷靜點,三笠。”


    阿爾敏如此幹巴巴地說了一句。


    但是顯然,對於已經氣到手開始發抖的三笠,這句話並沒有任何用處。


    “……那些就是用艾倫的命保下來的垃圾?”


    黑發少年冷冰冰的聲音像是冰塊敲打著石地的冷硬,墨黑色的發落在他的臉上的影子陰沉得如同來自地獄的黑暗。


    “如果不是艾倫,他們早就全部進了怪物的肚子!”


    右手攥緊成拳,他的目光陰鷙地盯著外麵,像是要撕裂這座傷害了艾倫的城市。


    “那些家夥如果在當初全部死掉就好了——”


    “……”


    阿爾敏沒有吭聲。


    當那些市民們把石頭向他們砸來的時候,他的心底也憋屈得厲害。


    ……


    這就是艾倫和他們拚了命守護下來的城市。


    盡管當初不惜性命地戰鬥並不是想成為什麽英雄得到大家的歡唿和讚揚,可是這一刻來自他們曾經保護著的市民們的侮辱卻是異常的令人難過和心寒。


    數天之前,這些人還在祈求著他們保護這座城市。


    數天之後,同樣還是這些人,忘記了他們當初所做的一切,肆無忌憚地將石頭砸到他們頭上。


    ‘還不如讓這些家夥在那個時候全部死掉算了!’


    那一刻他也曾如此陰暗地在心底憤怒地想著。


    阿爾敏臉色陰沉地抿緊了嘴。


    他想。


    哪怕僅僅隻是作為旁觀者的他也覺得憋屈覺得難受,那麽被作為敵視目標的艾倫會是怎樣的心情……?


    阿爾敏沒有再想下去。


    他不敢去想,或者該說他無法再想下去。


    ……


    英雄已被遺忘,而仇恨尤存。


    ……


    ………………


    嘩啦啦的水聲響著,艾倫伸出手將水向臉上潑去。冰冷的水浸到額頭的傷痕帶來一陣陣地刺痛感,讓他下意識咬緊了牙。


    被水浸透的濕漉漉的發貼在頰上,不斷有水珠從發絲尖上滲出來,滑過艾倫的臉頰滴落在水池裏。


    水池裏淺淺的水晃動著,倒映出一張模糊的臉。


    少年怔怔地看著水中的倒影,神色一時間有些恍惚。


    啪嗒。


    一滴鮮血從艾倫的額頭上滴落下來,打散了水中若隱若現的倒影,將原本清澈透明的水染上一點血色,也將艾倫從恍惚中驚醒。


    他抬手摸了摸額頭,然後看到了一手的血。


    艾倫低下頭,淺黑色的發濕漉漉地垂落下來,陰影掩蓋住了他的眼。


    額頭的傷痕在一陣陣地發疼,肩膀和背上那些被石頭砸中的地方也在隱隱作痛。


    那些疼痛都在提醒著他。


    就如同這座城市最高的守護者已經遺忘了他的存在一樣……這個他長大的城市也已不再歡迎他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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