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傷心舊事,一場談笑春風。


    殘篇斷簡記英雄,總為功名引動。


    個個轟轟烈烈,人人擾擾匆匆。


    榮華富貴轉頭空,


    恰似南柯一夢。”


    詩曰:“救濟生靈須聖主,保全民命靠英雄。


    何時一點天瓢水,洗盡中原戰血紅。”


    ——《二十一史彈詞·說五代》明,楊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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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乾符六年,夏,長安,平和坊


    並不算寬闊的街坊內,人群聳動,聲音鼎沸,街道兩側,數以百計的小攤小販,叫賣不絕。


    攤販之間,十六七歲的少年郎,麵上覆著一頂草帽,躺在地攤後麵自己臨時“發明”的簡陋躺椅上。


    口中無力叫賣


    “草帽草鞋,質量上佳,童叟無欺啊......”


    其實按照嚴格的大唐律法,這種民坊之間是不讓擺攤的,商家市集應該集中於東西兩市。隻是這個年歲,朝廷紛爭變換不休,地方戰亂不斷,藩鎮割據,所謂律法,不過一紙空文。主持城內的太監們,巴不得你多擺攤,好收錢呢。


    李燁聽著耳旁喧鬧,怔怔望著天空


    乾符六年!


    殘唐之末,五代之初


    所謂“國都六陷,天子九逃”!


    所謂“天街踏盡公卿骨,內庫燒成錦繡灰”!


    此時長安已經陷了三次,皇帝逃了三次。


    這就是亂世啊!按照曆史,還有不到兩年,黃巢就要殺進長安,正式拉開殘唐五代的血雨腥風......


    軍閥混戰、血流漂杵、亂兵縱橫,奸淫擄掠、殺人屠城,這是真的“吃人的年代”,物理意義上的吃人!別說你是老百姓,就是世家大族,也難逃破家滅門。


    他已經來到這個時代數月了


    李燁,父李頜,原是神策軍小校,大概也就是個隊副級別的小軍官,管一二十人的那種。


    兩年多前,王仙芝、黃巢在濮陽起義,波及河南諸州,朝廷讓宰相王鐸領軍平叛,按例會派遣神策軍軍士扈從。


    經過幾十年的墮落,神策軍早已淪為長安宦官和權貴手中玩物,紈絝子弟們紛紛走門路避開。很顯然,家道中落,沒啥背景的李頜成為了犧牲品。王鐸一介書生,哪裏有平叛的本領,於江陵大敗,棄軍而逃,數萬大軍盡受屠戮,江水為之一紅,李頜也不幸亡於此戰。


    隻剩下孤兒寡母二人,母親張氏本就病弱,一年後也相繼病逝。隻剩下剛滿十七歲的李燁一人。


    說起來,李燁一家是正兒八經的李唐宗室,論輩分,李燁應是太宗李世民第九世孫,屬魏王李泰一係。


    隻是,此時距離太宗朝已經過去了兩百多年。王朝末年的所謂宗室,也就是個老百姓,大概從李燁曾祖父的爺爺那代,他們家沒有半毛錢官職爵位了。(唐代宗室不是世襲罔替,要推恩的,一般四代以後就沒爵位了,五六代以後庶支連宗譜都未必有。)


    總的來說,他這個宗室身份,大概和劉備那個“中山靖王之後”半斤八兩。


    得,現在還開始“織席販履”,更像劉皇叔了,好像論輩分,嗯,自己的確算得上當今天子的“皇叔”。


    他前世是一個剛從警校畢業,工作不到兩年的基層民警。


    在一次意外發生的突然暴恐襲擊之後,醒來就到了這個陌生的世界


    父母逝去後,李燁先是花了近半積蓄埋葬母親,緊接著就不知道該幹啥。


    亂世將至,想要逃命,又該往哪逃呢?


    “李三!你還敢在這賣草鞋?五爺前日言語,你居然敢不來!”


    就在李燁蓋著草帽,躺椅子上出神,原本熙攘的街道前突然傳出驚聲,本來還以為是買東西的,結果斜眼一看,卻是幾個老相識。


    四個短打麻衣,手持短棍、長匕之類的漢子,正向著自己怒目而來。


    李燁懶得理會,直接一揮手,仿佛沒看見,隨聲道


    “不買就滾犢子!”


    那為首壯漢,諢名喚作張癩子的,原是京中宦官,董餘義子,董五爺的手下,專門替主家幹些見不得人的活,此番正是催債而來,哪裏受得了一個半大少年這般態度?


    直接揮起杯口粗細的四尺短棍,“哢嚓”幾聲,就把少年的地攤砸得四亂。


    隨後棍子唿嘯便往李燁頭上來!


    此時四周早就圍有許多看熱鬧的,但常住居民都能認出,動手的是董五爺手下,可不敢多管閑事。


    在這年頭的長安城裏,若問聲名顯赫,或許能數出幾家宰相,幾家勳貴,但論何人能囂張跋扈、無所顧忌。


    這長安,還真就是太監的天下。


    上則謀殺天子,廢立皇帝,下則屠戮朝臣,勾連軍將,與之相比,後世大明那些個八千歲、九千歲,也配叫宦官專權?


    所以街道旁眾人雖然圍觀,卻無一人敢上前阻攔勸說,哪怕人人都知道,這張癩子向來作惡多端,以破家滅門為樂。


    但那少年卻恍若未聞,隻是將覆在麵上的草帽摘下


    緊接著,原本看到那大漢的短棍已經快要打到少年頭上,眼見便是頭破血流的架勢,圍觀的幾個婦女甚至都掩麵不敢繼續視之。


    卻忽然聽聞


    “鋥!”


    犀利金戈之音響過


    卻是一柄剛出鞘的四尺橫刀,刀鋒就頂在那張癩子的喉嚨前!


    那少年竟是忽得從草席下抽出長刀,拔刃相向


    “再進一步,殺了你。”


    張癩子原本猙獰的麵孔突然仿若石化,根本不敢再動分毫


    隻是強自壯膽,口中威脅到


    “李三,你若敢殺我,五爺會放過你?有種就動手!”


    言尚未落,卻隻覺脖頸初稍有涼意,血珠滴落


    那雪亮橫刀輕輕滑動半寸


    張癩子再也不敢出聲


    少年盯著他眼睛,不屑笑道


    “你小爺我現在無父無母,了無牽掛,殺了便殺了,最多不過一死而已,有什麽好怕的?”


    旁觀的人群看到這一幕都呆了


    街坊間相熟的人倒是沒太多奇怪,這李三本就是平和坊有數的“惡少年”,十一二歲就跟著年長孩子到處打架,現在父母雙亡,沒人管束,自然是更無懼無畏。


    “惡少年”或者說“輕俠”,本就是漢唐之時,關中最為常見的社會團體之一。


    漢唐之時,民風彪悍,重武尚義,“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一言不合,拔劍殺人之事屢見不鮮,不然真以為李白的《俠客行》是憑空而來?這就是唐代普遍的社會風氣。


    就在二人對峙之時,街道另一側才傳來聲音


    “何人鬥毆?還不快快住手!”


    原來是巡查街坊的“不良人”,為首的也是個十七八歲,高大青年,手按橫刀,皺眉而來。


    那雙蓋住眼睛的濃眉,尤為顯眼。


    所謂不良人,當然不是後世藝術作品裏的什麽特務機構,唐代特務機關另有其名,而不良人,職責是“緝事番役,在唐稱為不良人”。


    翻譯翻譯:協警、城管,沒編製的那種


    張癩子看到是不良人,頓時大為鬆氣,連忙示意


    但怕李燁動手殺人,故而又不敢出聲


    隻期望這幾個不良人,能幫自己脫身,並且拿住眼前的小賊


    卻沒成想,那濃眉青年卻是直接讓左右,把自己手下三人全都繳械!


    然後才看向執刀少年,口中淡然道


    “行了,殺了他也不頂用,董五照樣能找其他人,沒意思。”


    少年聞言瞥了一眼早已戰戰兢兢的張癩子


    緩緩點頭,然後收迴刀刃


    還沒等張癩子鬆懈下來,卻是“砰”的一聲,迅速被對方反手用刀背抽到在地,滿嘴是血,恐怕牙齒沒了好幾顆。


    然後少年冷言


    “滾吧!”


    ......


    在圍觀人群指指點點的議論聲,和張癩子等人匆忙離去的腳步後


    李燁恍若未聞的收拾起地攤


    “今天是賣不成了......”


    那濃眉青年遣散了兩個跟班,然後也幫起忙來


    青年名喚符存,河南人,是個這時代標準的遊俠,前兩年遊曆關中,現在於長安城裏當不良人“打工”。


    不良人作為衙門裏的無編製打工仔,主要就是由這些遊俠或者街麵上混混兼職。


    作為警校畢業的基層幹警,前世李燁的格鬥技巧就不錯


    重生後李燁發現,自己這具身體雖然才十七,但力氣卻頗為可觀


    更為驚喜的是,他前世在大學裏就迷上了弓箭,還為此參加了體隊,成績相當不錯。而現在他發現,自己這具身體,對於此道極為精善,無論是專注力還是反應速度都快於常人。


    他前世是個曆史愛好者,來到這個時代之後,馬上就意識到在這個時代生存的第一依仗。


    刀把子


    在殘唐五代亂世,沒有什麽東西比武力重要


    可他雖然善於弓箭,卻短於兵刃搏殺,畢竟在前世,哪怕是軍警,也很少用到刀劍之類,更別說馬槊之類長兵器。


    他也是因此認識了符存


    當時李燁剛剛埋葬母親,家中財貨短缺,把父親生前所用兩副弓中一副叫賣。


    符存路過,興許是為了砍價,就對這一石強弓的可靠性發出質疑。


    然後,他就目瞪口呆的看著李燁張弓對著五十步外不到碗口粗的小楊樹,連發九矢,具皆命中。


    二人遂為好友


    符存讓李燁教他射藝,而李燁也需要一個兵刃老師,教他使用這些不太熟悉的兵刃。


    這年頭能打的武夫不少,讀書明理的文人也不少


    但能讀書明理還能打武夫,可就真不多了。


    兩人俱是此等人物,相談甚歡。


    符存幫著李燁收拾完攤子,問道


    “董五的事,你打算怎麽處理?不可能就這樣等著人家上門吧?”


    董五雖然說是太監董餘義子,但實際上,其實就是幫著董餘在長安城內斂財做髒活的。


    晚唐宦官跋扈不假,但太監內部也要分三六九等


    如董餘,為神策左軍孔目官,在宦官的權力體係中,大概隻能算中層,三四十名開外的那種。


    李燁雖是宗室餘脈,卻早就落寞,幾代人前就出了宗譜,所以其父才會變成犧牲品。而本來作為神策軍將校,陣亡之後應有撫恤,但董餘作為管後勤的孔目官,不僅吞沒了李燁亡父的撫恤,還趁機以他父親曾在江陵向軍中“借貸”為由,索要李家僅剩的二進宅院。


    這宅子本是李燁曾祖留下的,那時候李家家境尚佳,所以算是此時李燁手裏最值錢的家當了。


    而董五便是其七個義子之一,這年頭,宦官和武將都熱衷於認義子,來達成某種主仆關係,其實就是親信的意思。


    李燁把四尺橫刀收鞘,而後迴應道


    “你覺得呢?”


    符存審毫不遲疑


    “殺了”


    “殺誰?”


    “董五”


    李燁聞言,絲毫沒有驚奇的表情。相識數月,他早已了解,這廝就屬於膽大包天的那號人物。


    但是,李燁細細想來,還真是個辦法


    符存更是接著道


    “我知道你本來就打算出京,這些天又是變賣家具,又是在這擺攤,想湊錢是不?”


    “正好我也要走,長安待著沒意思,我欲往河南投奔河陽節度使,去軍中打拚。”


    “既然如此,你不若和我一起去!咱們臨走前,把那董五剁了,改名換姓,直接出京!”


    麵對符存這個頗具誘惑力的提議,李燁還真越想越絕對可行


    歸根到底,之前還是他那現代人遵紀守法的潛意識,與這個亂世融合之後,還沒有完全適應。


    宦官很了不起嗎?又不是神策軍中尉或者樞密使,區區一個孔目官的義子罷了。


    殺了也就殺了,兵荒馬亂的,往那些個節度使地盤一鑽,能奈我何?


    李燁與符存分別,迴到空無一人的家中


    看著正堂內,懸掛著的,自己父親遺留下的強弓


    他家這一支,中落後,自他曾祖父開始,就在神策軍中供為小校。


    故而家中卻是弓刀俱全,隻是戰馬之前跟著父親在江陵沒了。


    他從來到這個世界的幾日後,就下定了決心


    一定要離開長安!


    這既是出於黃巢之亂曆史預見的判斷,也是為了自己未來的發展


    在這個時代,想要活下去,活得安穩,什麽最重要?


    錢財、糧食、官爵?都不是


    關鍵是兵馬!沒有兵馬,哪怕你是皇帝,照樣難逃一死,有了兵馬,哪怕你是賊寇匹夫,一樣能問九鼎輕重。


    長安是宦官和世家大族的地盤,自己想要混出一支保命的隊伍,根本不可能。隻有跑到邊軍、藩鎮去,才有機會。


    次日天一早,李燁便佩刀負弓,找到符存居處


    “符兄你說得對,我欲殺董五,而後出京!”


    一見到其人,李燁開門見山,直接道


    符存當即豪爽大笑


    “這才是大唐男兒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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