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身子動了動,沒有反應。


    鳳翎沒有仔細辯認懷裏的藥丸,抓出一把用力朝他擲了過去。


    常歡教她的方法。


    在藥粉或藥膏的外麵薄薄的裹上一層膜,她沒有內力,隻要抓握的時候小心,藥丸彈在人皮膚上便會自動破裂,發揮效用。


    鳳翎看著他的額頭忽的迸出一綹輕煙。


    他跳開,踉踉蹌蹌的越過秦鐵柱衝門外撲去。


    那藥丸裏有一顆斷腸草,對肌膚無害,卻不能入眼入嘴,巨毒。


    鳳翎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用得上它,更沒有想到,一開始,便用在了馮先生的身上。


    甘氏撲在秦鐵柱身上還在哭。


    秦鐵柱的胸口起伏很厲害,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徒勞無功地睜大雙眼,眼前都是空茫茫的一片。


    等到身體的疼痛變得麻木,他的心頭反而變得異常清晰。


    他大限將至。


    他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他原本隻想迴去通知一聲,十一爺到了,讓家裏做好準備,又看著鳳翎飛奔,以為她和淺雲在弄什麽事兒節外生枝,這才跟了過來。


    他童心大起,想著嚇一嚇兩丫頭,才會不請自入。


    沒想到,他會因此喪命。


    秦鐵柱動動手指,一隻柔軟的小手塞進了他滿是厚繭的大手裏,給他送來一絲絲暖意。


    他聽見鳳翎的聲音,“娘,快別哭了,爺的手在動。咱帶爺迴家,常歡一定能救。”


    甘氏慌忙止住哭,幫著鳳翎一起扶起秦鐵柱。


    秦鐵柱是標準的農家大漢,身材高大壯碩。這時又渾身癱軟不能動彈,甘氏和鳳翎扶了幾次也不能扶起來。


    “扶爺到我的背上來。”甘氏一手扶住秦鐵柱,一邊微蹲下身子。


    甘氏的身體又瘦又弱。


    “娘,還是我來……”


    “快。”甘氏的聲音不容置喙。


    使盡所有的力氣,鳳翎才將秦鐵柱扶到甘氏的背上,壓得甘氏佝僂了身子,幾欲跌倒。


    甘氏兩手托住秦鐵柱的腿,緊緊的咬住下唇,終於向外邁開步去。


    這麽長的一段路,甘氏不知能堅持多久。鳳翎本想先迴去喊常歡來。可一來一去的,隻怕更費時間,她也不放心娘一個人。


    正猶豫間。就瞧見前方一個白色的修長身影往這邊迎來。


    鳳翎定睛細看,不由大喜,向來人用力揮手,“簫公子,簫公子!”


    簫雲身形一躍。眨眼便到了二人的眼前。


    “我爺爺給人用銀針打中,求簫公子幫忙!”也顧不得禮數,鳳翎一手拉住簫雲的衣袖。


    鳳翎知道銀針沒毒,所以首要的任務是將銀針以內力逼出。隻要簫雲願意幫忙,爺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簫雲伸手將秦鐵柱從甘氏的背上扶起,輕輕放在地上。自己則單膝跪地,將墨劍放在身側,解開秦鐵柱的衣裳察看。


    秦鐵柱的胸口有幾個紅點。並沒有什麽大出血,銀針全數沒入體內。


    簫雲蹙眉。


    看見簫雲的表情,鳳翎的心中有種不詳的預感,急切的問,“我爺如何了?”


    簫雲抬眸看了鳳翎一眼。仍舊低下頭去。


    鳳翎的心卻是突的一跳,簫雲的眸子裏一片灰暗的哀色。


    簫雲將秦鐵柱扶起半坐。鳳翎便將秦鐵柱扶住。


    簫雲在秦鐵柱背後貼掌,微一運氣,“蹭!”四支銀針從秦鐵柱的胸口飛出來,落在他腳邊不遠的地上,血紅血紅的顏色,灼人眼睛。


    幾股細細的血柱便從秦鐵柱的胸口噴射而出。


    簫雲飛快的在秦鐵柱的胸口點了幾下,止住血。


    “我爹他……”甘氏一手撐地的半坐著,帶著哭腔問。


    簫雲衝她搖頭,黑亮的眸子裏帶著一絲歉意,“都打在要害上,怕是……”


    簫雲話沒有說完,意思卻很明白。


    爺爺不行了。


    “爹!”甘氏忍不住失聲痛哭。


    “迴……家。”秦鐵柱的喉頭發出微弱的聲音,握住鳳翎擱在他手心裏的手。


    簫雲抓起地上的墨劍,遞給鳳翎。


    鳳翎從秦鐵柱手裏縮迴手,雙手捧住。簫雲沒有馬上放,而是一點一點的將手中的力氣泄開。


    等他縮迴手,鳳翎的手陡然一沉,差點兒便隨著墨劍整個人向前傾倒。


    她總見著簫雲將墨劍握在手中,卻沒想到這麽重。鳳翎隻能雙手緊緊的將它抱在胸前,一會兒的功夫,手臂便又酸又麻。


    簫雲抱著秦鐵柱迴秦家的。


    看見奄奄一息的秦鐵柱,秦家亂成一窩粥。


    洛十一驚異的看向簫雲,以眼神詢問。


    “暗器。”簫雲沒有多說,洛十一卻也能明白。


    他們今天走不了了。


    秦家的人都迴來了,將李氏的屋子擠得滿滿的,低泣聲一片。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李氏隻是哭,“早上出去還好好兒的,老爺子,你可不能有事啊!”


    “我去請大夫!”秦天海說著就樣往外跑。


    “三……”秦鐵柱痛苦的哼了一聲,叫住秦天海。


    “爹!”秦天海朝床前撲過去。


    羅氏慌忙推一把身邊的秦天江,往秦鐵柱床前努嘴,示意他也跟過去。


    老爺子不行了,萬一有什麽交待,可不能隻便宜了三房的。


    秦天江正想挪腳,就聽得秦鐵柱又喊了一聲,“葉兒!”


    喚得是甘氏。


    “哎,爹,我在,我在。”甘氏往臉上抹把淚,強裝出個笑容迎上去,“爹,您歇著,別多說話,我讓二子去請大夫,爹會好的。”說到後麵。甘氏依舊忍不住哽咽。


    秦鐵柱輕輕搖頭,費力的向甘氏翻開手掌。


    甘氏慌忙將他的手握住。


    秦鐵柱閉上眼歇了口氣,抓著甘氏的手,顫抖著一點一點的往李氏放在自己身上的手邊移,碰著李氏的手才停下來。


    “蘭丫兒,”秦鐵柱喚了一聲李氏的乳名,就像他倆小時候的那樣。


    李氏放聲大哭。


    幾十年都沒再聽到秦鐵柱這樣喚過她,這時聽見,就像有把刀子在剜她的心肝。


    秦鐵柱咽口口水,歎口氣。慢慢的將甘氏的手塞到李氏的手裏。


    再喚了一聲“蘭丫兒”,秦鐵柱說不出太多的話來。


    李氏卻是拚命點頭,“我明白。我明白,你放心……放心。”


    秦鐵柱鬆口氣,輕輕點頭,然後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握著甘氏的手陡然一鬆。


    屋裏的人放聲大哭。


    鳳翎亦是跪地痛哭。


    爺爺!


    前世的爺爺在進京途中,不小心墜落山下摔傷。不治而亡;這世,她還在想著要如何提醒爺爺避免摔傷躲過一劫,爺爺卻己經因她而亡。


    爺爺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想的還是盡力去保護娘!拚著最後一口氣,他將娘托附給奶奶。


    這樣的爺爺,怎能不讓她痛徹心肺?


    下葬這天。天上下起了瓢潑大雨,雨水打在送葬的人的身上、臉上,將眾人臉上的淚一盡掩去。


    沒有眼淚。秦鐵柱的葬禮就顯得更加沉重而悲哀。


    李氏暈倒幾迴,最後不得己由秦樂文背著送完秦鐵柱最後一程。


    葬禮過後第二天,淺雲和秦樂文跟著洛十一進京。


    家裏似乎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


    秦鐵柱瞪眼怒罵秦樂文,舉著掃把滿院子追著秦樂文跑,一邊跑。一邊還扯著嗓子喊,“臭小子。你跑,你敢跑,再跑……”


    落在秦樂文身上的掃把聲卻遠不如他吼得響亮。


    秦守文亦握著雞蛋掩麵而泣。


    爺爺總是笑著將手裏的半個雞蛋撥進他的碗裏,再摸摸他的頭,“快吃,吃了好去讀書。”


    ……


    所有的這一切,仿佛都在昨日。


    李氏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脊背都佝僂起來。這些年,秦鐵柱麵上兇,卻將她保護得太好,沒讓她操一點兒心思,偶爾的拌嘴,也是床頭吵床尾合,從不曾到隔夜。


    甘氏和鳳翎沒有告訴她真相,隻說秦鐵柱是無妄之災。


    她搞不明白,老天怎麽會那麽不公平,那麽好的一個人,怎麽會有這種無妄之災?


    老天沒眼,真的沒眼!


    沒了秦鐵柱,李氏的心變得空落一片,除了整日守著床頭落淚,她什麽也不會說,什麽也不會想。


    甘氏靠在鳳翎的肩頭,聲音疲軟而無力,“鳳丫,你說,馮先生為什麽要這麽做?恩?人的性命,難道不比那些東西來得重要?我爹又為什麽要留下那些東西?”


    鳳翎無法迴答。


    娘會認出馮先生,她想想也能明白。馮先生的鞋一向出自甘氏之手,甘氏的針法又與別不同。


    那鞋麵上針腳形成的倒銜草紋,娘總拿來自嘲,一心想改也沒能改掉;還有看了十幾年的頎長身形,那雙智慧靈動的雙眼,娘又怎會認不出來?


    那日之後,南山書院著了一場大火,馮先生和馮倫馮娟不知所蹤。


    蘭先生也不告而別。


    鳳翎從沒想過,她的重生,會帶給曾經深愛的人這種悲劇收場。


    是啊,外公為什麽要留下這些東西?


    她也問自己。


    “鳳丫。”甘氏喚了她一聲,在她的身邊坐直身子,含著淚眼看她。


    “咱們進京。”


    “什麽?”鳳翎沒聽明白甘氏的意思。


    “咱們要進京。”甘氏又說了一遍,聲音沙啞卻堅定。


    鳳翎歎口氣。


    她早猜到了娘的決定,前世的命運,如何能輕易改變?


    甘氏握住她的手,眼中閃著毫不猶疑的光芒,“我想讓,我想逃,老天不讓;既然如此,咱們就去爭,爭迴我們該得的東西!他如今的一切,該是我的,是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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