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院兒的外圍牆邊上站著十來個女.仆,兩三人一堆兒的小聲嘀咕,唧唧啾啾、唧唧啾啾的,動靜雖小,卻也擾人。


    甄娘帶著碧釵從院兒裏走出,指著這些人低罵:“不長眼的東西們,且看看這兒是哪兒?可是你們放肆的地方?”又揮手叫諸人湊近,數落:“你們是主院兒的人,代表的是正院兒的風貌、老太太的臉麵!……今兒這事兒,你們為了大老爺的麵子,躲開是對的,可正院兒地界兒大了,往外麵跑可見是要作了!……”


    這些仆使被責罵的激縮著脖子,不敢吱聲,直到甄娘數落痛快了,揮手讓她們各就各位,她們才唯唯諾諾的溜著牆邊兒,迴到遠處各自當值。


    碧釵看著眾人倉皇而走的背影,側首問甄娘:“甄大娘,大老爺那兒……”


    甄娘扶著鬢角的銀鈿,輕輕掃了她一眼,登時讓碧釵遍身發涼,甄娘見她到底知道眼色,也不為難,隻是輕歎一聲:“碧釵這個名字,代表了老太太身邊兒丫鬟的位置,你是近幾年方提拔上來的,原是看重你的穩當知趣兒,隻是莫要被眼前的繁花迷了眼睛,到時候平白失掉自己的長處不說,再丟了自己的將來,可就不美了。”


    碧釵心中一緊,她前麵兒的那人原就是老太太的左膀右臂,和紅繡姐姐不分上下,卻是不聲不響的就走了,實在是……她不敢再多想,隻是在心底來迴默念“少說、少看、少聽”,念了百十來遍,方才緩緩平複心中的驚顫。


    這期間,甄娘像是欣賞風景一般,站得挺直得遙看遠處;像是有心靈感應一般,碧釵心緒一穩。她便道:“好了,迴去吧。”她將掌中團著的錦帕一抖,先一步跨進了院門。


    碧釵感念她的好意。也恭恭敬敬的跟在後頭,及入門內。又小心翼翼的掩合了院門兒,招唿兩個還梳著雙辮子小丫頭:“你倆看好院門,勿要多言。”


    甄娘雖然聽著脊背走在前麵,卻也將身後的情形看個分明,心裏不禁暗暗點頭。


    且說這會兒的花廳裏,隻有紅繡隱在後麵的茶水房裏等著吩咐,整個正房。除了老太太穩坐在正座兒上閉目不語,大房的老爺太太並蘇銘嫿、胡越姨甥二人在內。


    靜悄悄的屋子裏,唯有一個嬌嫩的女聲低泣。


    蘇銘元是蘇錦恪的遺腹子,盡管是庶出。卻也是唯一繼承他香火的子嗣,在嫡女蘇銘嫿跟前兒,也是不用矮身受屈的。這孩子是民國十一年生人,如今也跟著念小學一年級了。


    看著眉眼像透了長子長孫的小重孫,老太太心裏低歎一聲。這孩子雖然麵目清秀可愛,終究是身子骨兒弱了些,又因性格偏內向,雖然迴府近兩載,已然有些乖巧安靜的過分。尤其是在她姐姐麵前,更是戰戰兢兢的,好不可憐。


    老太太皺著眉頭,看著泣得婉轉悠長的胡越,心道:這也不是個善茬兒。按著隱隱作痛的額頭,老太太讓胡越冷靜:“好啦,你說的我聽明白了,隻是當初我尋思著,你是元兒的親姨媽,是個穩當的倚靠,卻不想,好好兒的我們府上好好兒的少爺,讓你拘得像個鵪鶉……


    你也別嫌我們不知感恩,當初你一把手一把尿的,以未婚女子的身份將自己個的親外甥拉扯長大,實屬難得、也實屬不易,你的功績和善德,我們府上是十分感念的……


    隻是你也知道,元兒他爹是大老爺的長子,身下隻有元兒一個男孩兒,雖然庶出,卻也貴重,雖然做不得承重孫,卻也自有一番產業要交與他。可你瞧瞧,他現在這個性子,歲數兒小的時候還好,可等長大了,他能不能擔起重任呢?我們這種家族,孩子既然享受了這個姓氏和家族給予的榮耀,也自當立起身來,為這個家族和姓氏做出貢獻……


    都說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將來他性子已成,要是想改動,可就難嘍!就是孩子自己,他也受罪不是?”


    說到此處,老太太已經是有感而發,她想起的不是別人,正是五房的次子蘇錦澤,那孩子向來是個悶嘴葫蘆,最是老實不過,甚至有些軟弱窩囊,若是不改,將來不定被誰拿捏在手上揉搓呢。


    為這個孩子,老太太她麵兒上不顯,卻十足的操碎了心,好在她還有個猴精的兒子可以吆喝。蘇六爺蘇懷鳴自從知道他娘的心病,便拍著胸脯自薦,還揚言:“娘親盡管放心,不管什麽放在兒子手上,兒子都能給他捏擼圓了,就是實心兒的石頭,兒子也能讓它開口說了話。”


    老太太對這個兒子很是放心,隻是聽他不著四六兒的言語,心裏也是隱隱的擔憂,不知那個七孫兒要遭多大罪。老太太向來有須眉之誌,對於管教兒孫,雖然慈心一片,可該狠的地方也毫不猶豫,正因如此,蘇懷鳴的整個調.教過程,都沒有瞞著他娘。隻是老太太怕兒媳受不住,從來隻是將孫兒的情況說個大概:“五媳婦兒,你且放下心來,自古都說梅花香自苦寒來,人要是不吃苦不受罪,又哪裏能有好的轉變呢?你且放下心來,好好兒的等著,將來自有你享福兒的時候。”


    老太太嘴上這樣勸著,心下也明白五房、六房之間自有彼此交流的管道,她隻管做好自己的安撫工作就好,至於老五的媳婦兒心裏明不明白、明白幾分,那可就不是她這個應該到了糊塗歲數兒的老太太能想明白的了……嗬嗬。


    胡越此人,頭腦清楚,見老太太將話說開了,心下也鬆了口氣,盡管惋惜外甥不能承襲府邸,卻也有些歡喜,她心裏暗道:“既然終究比不得嫡重孫,那嫡姑娘應該就不會在和元兒爭鋒相對了吧?”


    她兀自想著,蘇老太太已然看向蘇銘嫿,眼裏的意味頗有些不明:“嫿丫頭,你娘的嫁妝,早些年在她隨你父親出洋的時候,就封存到了政府的官辦銀號中,後來民國.政府立,就由你外家並咱們家一起對了單子,封存到了華夏銀行的保險櫃中,每年核對一次,等你十八歲以後,方能交與你手。當初因你年紀小,這裏頭的事兒也沒和你講全,也不曾讓你插手過,如今你也是十四周歲的大姑娘了,很可以將核對單子的事宜接手,也方便四年後的承接。”


    蘇銘嫿被曾祖母眼中的冷光嚇得一哆嗦,忙低下頭,囁喏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麽。


    老太太捏著茶蓋撇去浮沫,有道:“元兒也到七歲了,古代講究男女七歲不同席,雖然現在不大講究這些了,咱們府裏也得有些規矩……這麽著吧,當初錦恪在我這裏也是自己一間院子的,雖然緊挨著我這兒主院,卻恰好和外院兒相通,又不與其他各房相連,正好兒讓元兒和他姨媽住進來,出入方便不說,環境還好,和他十姑姑、十三叔的逍遙閣相近……這擇日不如撞日,我瞅著今兒就是個好日子,迴頭兒就讓他們姨甥二人搬過來吧,丫鬟婆子什麽的就檢要緊的帶兩個來,其餘的,自有我這個曾祖母給備著。”


    言外之意,就是要隔開蘇銘嫿和蘇銘元姐弟倆了,蘇銘嫿擠出一個笑來,有些嬌聲的和老太太說:“曾祖母,您就不要銘嫿啦?”


    老太太笑了笑:“你這丫頭向來細膩聰慧,如何叫人不愛?隻是你這歲數一天大過一天,再有兩三年,便要許人了,老婆子我還不得讓你們祖孫三人親熱親熱?你父親當初就是你祖父祖母跟前的眼珠子,如珠如寶一般;你娘也是你祖母心悅的兒媳婦,如今你陪在他們二人膝下,以替你的父母盡孝,讓你這逐漸變老的祖父母樂享天倫,便是在老婆子我跟前兒也盡孝心啦。”


    這話說下,便是定論不得梗概啦。


    說完小的,老太太又指著長子,怒道:“你說說,你有鬧什麽?咱們家向來沒有打姑娘的!”


    大老爺心下也有些發虛,更有些悔疚,其實說來事兒也不算太大,不過是蘇銘嫿的劇本兒大紅,蘇懷清思及孫女兒將來有個特長可以賺錢,無論未來如何,總是個不少的進項,必不會委屈到她自己,因此心下大悅,竟然高興得要開酒宴慶祝,好歹叫大太太以“小孩子家家的不好張狂”為由,勸下了。


    要說,大太太自然也是極疼蘇銘嫿的,因為自己勸說的緣故,叫孫女兒的喜事兒有些冷清,大太太心裏也有些愧疚,難免就想著補償幾分。又見平日相處極好的胡越行止談吐極為風雅,琢磨著是出洋讀書的緣故,因此狠壓下心中的顫悸,打算送蘇銘嫿出國留學。


    這個時代,出國留學,除了公費以外,多是富貴人家才有能力的事兒,尤其是送女孩子出國,不但家族要富足,更需得長輩們開明。


    而恰恰,蘇銘嫿就兩者兼備;而原該是榮幸的事兒,卻被蘇銘嫿果斷的拒絕了。


    這,足以讓一直心心念念為她著想的長輩心中憤怒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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