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五日,晴。


    “喂!我說你怎麽迴事兒啊!”


    隨著門“哐”地一聲響,一個人影兒夾著一陣風,撲旋著疾來。


    來人的聲音略早到了一步,和風一起,將簾幕吹擺起來。


    此時,錦歌剛磨好一硯台的墨汁,她才將筆尖兒浸潤飽滿,還沒提筆,便被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


    抬首間,墨珠滾圓墜落,滴在宣紙上,立時潤開。


    眼前風風火火跑來的,卻是一直和錦歌不對付的蘇九,蘇錦悅。


    今天,蘇錦悅穿著一身兒嫩綠做底兒、細碎銀花兒為麵兒的錦緞棉旗袍,她身上披著白兔毛兒的鬥篷;風將她剛鉸齊的厚劉海兒吹散在兩邊兒,露出額中間的一點朱砂圓,使得穿梭在她發間的銀鈴鏈愈發顯眼,鏈子上麵兒那些黃豆兒大小的響鈴,在她說話時還微微輕響。


    粉麵、黑眸、瓊鼻、粉唇,若是她不表現出刻薄來,那即便她枕麵不樂,也自有一番風儀。


    錦歌看她氣唿唿的跑來質問自己,不免起了逗弄的心思。


    她放筆起身,推開窗戶探身向外瞧了瞧,這才扭過頭來,對著錦悅說笑:“喲,可讓我瞧瞧吧,不知今兒吹的是哪陣風?竟把九姐姐吹過來啦!”


    “你……你別渾鬧,快迴答我的話!”蘇錦悅皺著鼻子,甩了甩手帕,一副得不到迴答就不罷休的氣勢。


    錦歌無奈的將兩手一擺:“九姐姐,你這大中午的不睡覺,跑我這裏瞎鬧也就算了。怎麽說起話來沒頭沒腦的,你讓我迴答,也得讓我知道你所說為何啊?”


    蘇錦悅也意識到自己的口誤,她趕緊遮去麵兒上的不自然。強詞奪理道:“哪個沒說清楚?分明是風太大,被吹走了音兒……好啦,你休想胡亂攀扯,以此轉移我的話!我且問你,豐家表哥今兒迴滬市,你為何不去相送?”


    錦歌瞪大眼睛,無辜的眨了眨:“嘖嘖嘖,今兒一定是吹旋風了,九姐姐竟因為這事兒跑來怪我!我以為你討厭我和你‘表哥’多說一句話呢!”


    作為唯一一位可以將蘇錦悅激得暴走的人。錦歌見好就收,她趕在蘇錦悅開口前,說道:“咱們府裏的姐姐妹妹們都沒有過去,就連五嫂子她也都沒有上前兒,我又哪好相送?再說,咱們姐妹心意相連,不是有您這位嫡親的表妹代表致意了麽!”


    說道最後一句,錦歌幹脆上前,笑嘻嘻地扯過蘇錦悅的胳膊,抱著撒嬌。


    “咦。你忒肉麻啦!”錦悅嫌棄的撇開她,嘟著嘴道:“我打量你也不會說實話,哼!”


    她上上下下將錦歌打量了幾迴,最後目光駐足在錦歌的臉上。


    這姐妹二人競相瞪大了眼睛,眨也不肯眨一下。她倆是你瞅著我瞧,我望著你看,誰也不肯率先扭開頭,這就是較上了勁兒。


    “嗯~~”蘇錦悅可能是眼睛感到有些酸了,或許是她真看出來什麽了。總之。她拉著聲音點點頭,冷笑道:“行。我算明白了,豐表哥他這樣一個好人,竟都入不進你眼。我倒要瞧瞧,你又有幾分本事兒!”


    嘔~~!錦歌心裏白眼直翻,豐忱他還能是一個好人?他要是好人,那可就天下大同啦!


    當然,總不能當著人家表妹說壞話,她怎麽也得表現得客氣一些。


    於是,錦歌一臉假笑的衝著錦悅吐舌頭,這其中意味,蘇九小姐,你自己領會吧!


    “哼!”鼻腔一顫,狠狠白了錦歌一眼,蘇錦悅將鬥篷一甩,走掉了。


    “小姐?!”冬和端著沏好的兩杯茶,正進來,卻隻看到那像風一樣跑來的九小姐,又和風一樣的離開。她不由得,感到納悶兒,隻得迴頭問自家小姐。


    “沒事兒,你將茶放過來吧,我自己喝!”


    ……


    錦歌想起蘇錦悅,便是一陣無奈。


    她搖搖頭,迴到書桌前,可待要凝神屏氣,卻怎麽也靜不下心了。


    話說六堂姐陪著五伯母離京沒幾天,這蘇錦悅便覺得膩悶起來,在幾次招惹錦歌反而吃了軟釘子後,這家夥反而經常往逍遙閣裏跑。


    起初,錦歌以為她沒安好心,可連著接觸幾天後,卻赫然發現,蘇錦悅這姑娘其實就是個別扭人,雖然有時她會做些讓人不太容易容忍的事兒,可她卻沒有足夠的心眼兒、也沒有足夠的覺悟去幹壞事兒,反而,她在無形中幫錦歌隔離了蘇銘嫿那丫頭。


    咳咳,蘇銘嫿如今不過十二歲,委實難以忍受蘇錦悅所發出的那種不分男女、遠近、親疏、大小的炮火。


    ……


    看著空空如也的匣子,錦歌恍惚迴到了前一日的早上。


    ……


    逍遙閣演武場的地麵上,拉著一雙長長的影子。


    其中左邊兒的影子,動了動;它轉過去,將一份報紙遞給了右邊兒那個。


    好……咱們現在來看看影子的主人……


    呃,鏡頭瞄到報紙上的標題了——《日本皇孫遇刺,不料竟是替身》


    “飛機起飛時,他們乘坐機艙裏,發現混進了刺客……那人身中六槍……因日本國內聞訊後,全國上下一片恍然,所以,他們的天皇才公布說,中槍的那人,乃是替身。昨兒晚上,真皇孫還露了麵兒!”


    “誰幹的?”


    “聽說是,朝鮮獨立運動裏麵的人,具體是誰,已是不知……那刺客拿著手榴彈自盡了,機上那個日本外長他也險些被炸死。”


    “可憐了英雄啊,真是作孽啊,可惜,怎麽就沒將真正的給幹掉呢?”


    豐忱看著故作歎息的錦歌。不由得笑出了聲。


    笑過之後,倆人並肩而行,誰也不說話。


    又過了一會兒,豐忱道:“我……明兒早上的火車。”


    “哦。”錦歌應了一聲。繼續沉默。


    豐忱住了腳,轉身看著錦歌:“怎麽,你就沒有什麽話和我說?”


    錦歌微怔,接著輕歎:“你站這裏等著。”


    說罷,便小步快行的進了院子。


    豐忱幹瞪著眼,他也不知錦歌要做什麽。隻是錦歌有令在前,他也隻得聽話的站在原地,不敢多動。


    有那麽幾分鍾的工夫,豐忱耳聽得一陣腳步聲快速靠近。再抬頭,錦歌已經站在了跟前兒,她手裏多了一個鼓鼓的帕子,看樣子裏麵好像包著東西。


    “喏,給你!”錦歌輕吐著氣,緩解籲籲氣喘。


    “真給我?”豐忱伸出手去,卻沒有接下。剛剛隻是從帕子露出的縫隙裏,他便知道了大概。


    他盯著錦歌瞧,似乎想從錦歌臉上找出那麽一絲絲的不舍出來。


    “物歸原主唄!”錦歌趕緊將東西塞進他的手裏,“你可拿好啦。我可是完完整整擱你那兒的。”


    豐忱也不細看,合著絲帕一起擩進口袋裏,又追問:“你就不想和我說說別的?”


    錦歌看著眼前一臉希冀的人,笑道:“記得幼時,我時常與兄長上河遊玩。那時,竹竿劃波,泛起陣陣漣漪,陽光如碎金般撒入,粼光點點。甚美……烏篷船在烏瓦白牆中穿梭。兩岸時時有人放歌彈唱……某日,走至一處。忽聞得一段夾雜在悅耳歌聲中的詞,那音那詞嫋嫋地飛入我們耳中,當時隻覺好聽得很。可待後來大一點兒了,卻猛然發現,那平淡無奇的詞兒,竟怎麽也忘不掉。”


    豐忱不知道錦歌到底想說什麽,卻直覺她不會無的放矢,便接口:“哦?這般,悅鳴也說來,讓我聽聽。”


    錦歌輕輕頷首,念道:“灞橋折柳柳依依,蝶舞蹁躚隨舟移;不知竹音尋何處,白首遙思夢依稀。1”


    念完,又是一陣無言。


    錦歌終於看向一直注視著自己的人的眼睛,輕聲道:“此去一別,千裏之遙;再尋歸期,卻難一定……有人講‘一見如故’,故者,乃情之相近、誌趣相投,故或引之為知己,或成……而今,時光相磨,人又何知?自古至今,放眼長量,多少故梓之舊交,再見乃為敵仇?牽絆愈深,痛之愈狠,不若放之自然,不強求……不強求。”


    豐忱這迴聽明白了,這一聽明白,他可就樂了出來:“你這意思,就是我走我的,你過你的;等將來咱倆人見麵兒了,你看情形再決定如何和我相處,看看到時候是向我捅刀子呢,還是給我遞蜜糖,反正不管用哪招兒,您小人家都問心無愧唄?”


    錦歌也被他的解釋逗笑了,她抿著嘴、搖著頭、學著老學究的語氣道:“然也。”


    這下換豐忱鬱悶了,他連連歎道:“算啦,你哪樣高興就哪樣吧,以後看到我,你自會明白……走吧,看看我送你的禮物!臨別禮物,放你外書房了……再讓你親手給我煮杯茶吃!”最後這句是咬著牙根兒說的。


    再歡樂的時光,也須得有揮手之時,當天中午,錦歌親自將豐忱送到曲水亭前的迴廊。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望汝順達,一路平安……珍重!”


    錦歌的聲音已然帶上了一絲哽咽,豐忱看著她忍住的淚花,也強忍住心中的不舍,強笑道:“你也是……你性子通達,又素來沒心沒肺,可別把我忘了!你記住,我、我……你再見我時,我一定會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錦歌哭笑出來,她帶著濃濃的鼻音,說道:“嗬嗬,我知道,你現在才十六周歲嘛,還是個大男孩兒呢!”


    “你!哼!”豐忱想板住臉,卻沒成功。既然如此,他便和錦歌一起笑了起來。


    他和她,握住了彼此遞來的手,輕輕一握,鬆開,便是分別。


    看著愈走愈遠的身形,看著愈來愈模糊的身影,錦歌終於任眼淚肆意,她和他心中都清楚,這便是送別。


    ……


    十一月十一日,下午。


    錦歌看看氣衝衝站在自己麵前質問的蘇錦悅,又看看手上的電報。


    那電報說,豐忱他,失蹤了……


    ……


    時光匆匆幾載,世間仍舊柳紅,驀然人群迴首,竟分不清西東。2


    ps:


    作者有話說:大家都好哦!文中‘1、2‘兩處句子,乃作者胡謅的,有音韻不對處,請多多包涵啊~~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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