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府的主院兒占地極大,須得穿過一個外院兒,繞過一段迴廊,才能到轉到連接居室的內院兒,就在內院兒和迴廊之間,還夾著一個堂院兒,堂院兒靠南的牆邊建著一壘石台,算是個小型的戲台,老太太有時候膩煩了,便使幾個會些曲藝的丫鬟使女上去演上幾段兒,解解悶兒。


    那戲台雖小,卻甚是精致,東西兩邊兒是白玉砌的石階;三尺高的台子,正對著客座的麵兒上,雕著春曉報喜圖;戲台的地麵上兒,鋪著紅撒金的短絨緞。戲台的背景,就是堂院兒的南牆,牆麵上爬著易於養活的牽牛花,似瀑布一般垂落,另有一番風味,看著很是養眼。


    此時,錦歌等人正站在堂院兒門口兒。她們愣住卻不為別的,隻因房中的氣氛,和她們以為的,相差了太遠!老太太坐在堂院兒正對著的廳堂裏,開門聽著戲台上演繹的百態人生。


    甄娘早已在外等候多時,此時見府中這幾位家嬌臨至,便殷切地向前相迎。


    錦落自小長於老太太之手,和甄娘熟悉之極,她二人四目一對,便已胸中了然。


    “幾位小姐,老太太等著呢,您們還請跟我來吧!”甄娘笑眯著眼,雙手合握於腹前,明明一副謙卑的態度,卻讓人不能當真無視了。


    姐妹姑侄幾人,輕步從側門繞進,並未驚動堂中諸人。老太太和老太爺雙雙端坐於正座之上,夫妻二人眯合著眼,一手拍著扶手、一手的指間在桌麵上擊打著節拍,腦袋跟著輕晃,嘴裏有一聲沒一聲的哼著。


    這老兩口子是舒服了,卻苦了底下坐著的兒孫眾人。撇去嫡係一脈不講,隻說佟老姨太太和二夫人,這婆媳二人早已麵如土色,低垂的眼角上跳著驚懼惶恐。孫一輩兒的人,也在底下竊竊私語。偶有長輩威懾的目光掃來,也不過是略低了聲音,卻還用眼神兒交流。這幫少爺小姐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錦落捏捏錦歌的手心,不動聲色的坐到五夫人後麵,也側耳傾聽起外麵咿咿呀呀的韻味來。她神色輕鬆,和老太太老太爺那邊倒是遙相唿應。


    一段兒折子戲結,外麵來人稟道:“迴老太太、老太爺!二老爺已經被押送到警察總署關押,咱們去看望的人,一概被打發了迴來。人家說。事關重大。兼涉外國。咱們二老爺又有賣國嫌疑,並不許人探看。”


    “天啊!”佟老姨太太和二夫人幾乎是同時發得一聲尖叫、同時兩眼一番,雙雙竟暈死了過去。


    一群丫鬟婆子當時便湧了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又是揉胸口、又是唿喚的。折騰個熱鬧,過了好半天,婆媳倆才將別再胸口的氣吐了起來,長長的發出一聲呻吟,漸漸轉醒過來。


    蘇老太爺一臉平靜,跟算好了似得,佟老姨太太若唱戲一般,開腔聲一起,老太爺他老人家便開了尊口。沉聲道:“錢可送出去了?”


    迴事兒的是老蘇管家的兒子小蘇管家,小蘇管家他擦著流到鬢角的汗滴,愁眉苦臉的搖晃著腦袋,咧著嘴、哭著音兒道:“送不出去啊,小的找了好幾位掌權的官員。竟無一人敢收!別說收咱們的錢啦,好些府邸,小的連門兒都沒進成!還是行政院的韓參事因和咱們府裏淵源頗深,才跟小的說了幾句,他原話是:‘事情如何,還要看後續的調查。蘇老先生莫要擔心,如今是民國了,貴府的二老爺又身居要職,他的事一天沒有定論,便一天不會受罪,貴府不用太過擔心……隻是最後如何,還得看蘇二老爺在這事兒裏的幹係究竟怎樣,隻要不是賣國通敵之罪,都好說……所以還是要等一等,至少二老爺能撇開了賣國罪,咱們才好找人使力……如今貴府,還是要穩下心等消息才好。’”


    蘇老太爺聽完,隻是“嗯”了一聲,沒有言語;蘇老太太則是目不斜視的吩咐紅繡將戲台撤了,她老人家要迴去休息了。


    “老太太,您救救二老爺吧!”


    佟老姨太太按以往的經驗,穩準狠的一把抱住了老太太的大腿;見她目露哀求,老太太氣樂了:“我既不是總統府的主人、又不是什麽老神仙,哪裏有本事把咱們家的二老爺救迴來呢?況且蘇管家的話,你也聽到了,老二在裏麵也不會受罪,等他把事情給政府交代清楚了、人家也核實了,咱們府裏才好運作……當然,他要真是賣國之罪,咱們府裏就算全賣了,也救不得他。”


    老太太低頭注視著佟老姨太太的有些躲閃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就是再抱著我不放,也於事無補。”


    “起來!”蘇老太爺聲如洪鍾,喝令著佟老姨太太,“為你們一房的破事兒,一大家子不到天亮就不得安生,你如今這般作態又有何用?老二闖得禍,擱在大清那時,不管有沒有幹係,都是要掉頭的!莫說他一個,便是這滿府的家人、還有老家的人,怕是都要跟著他遭殃呢!你也莫要哭哭啼啼,如今他還能落個不受罪,已是該拾舉了!”


    老太爺見佟老姨太太不聽,隻一個勁兒的低泣,立時神色變幻,他指著冬園的兩個丫鬟,吩咐:“還不把你們老姨太太扶起來?一點兒大戶人家的樣子都沒有,像什麽話!佟氏,你聽著!若你真把你家夫人扯倒,這府裏就容不得你了!”


    佟老姨太太瞬間僵直了身子,她低頭掩去一臉的難堪,索性把心一橫,立時鬆了手,直愣愣的衝著桌角就碰了去。


    老太太沒攔她,飯借著紅繡的擋護,躲開了多事之地。這一下,卻讓受著慣性向前衝的佟老姨太太有了瞬間的滯凝。說時遲,那時快!就是這一個停頓,甄娘趁機一個箭步躥過去,她雙手一提一拉一扔——“嘭!”


    可憐的佟老姨太太,立時被仍進了二夫人奶娘的懷裏。她倒是反應快,“哎喲”一聲,又暈了迴去。


    看著眼前的鬧劇,滿座之人皆默以對,鴉雀無聲的堂廳。隻能聽到蘇老太爺在那裏喘悶氣。他大手一揮,很不耐煩的命令道:“還不把你們家老姨太太抬迴房中照料?!”


    腳步匆匆,人影疊疊,隨著佟老姨太太的離開,一下子走了五六個人,頓時讓有些擁擠的地方敞亮了許多。


    二夫人借著這會兒功夫,收拾好情緒,起身走到她婆婆剛跪下的地方,撲通一聲,複又跪下。


    二夫人一字一句、有條有理的說起話來:“母親。兒媳跟您賠罪了!”


    說著。她就將頭狠狠的往下磕。


    “嘭!嘭!嘭!”


    沒幾下便是額頭紅腫。看得蘇老太爺也是麵露不忍,不由得將目光放在了妻子身上。


    蘇老太太輕笑著坐了迴去:“老二媳婦,你快起來吧!你有什麽罪好賠的?我卻聽不懂了……若是說老二的事兒,剛才我也和老姨太太說了。一切待有了定論再說,到時候,隻要他不是賣國通敵的罪過,便是出再多的錢去救他,我也是同意的,這……你隻管放心就是,這世上隻有狠心的兒女,卻沒有狠心的爹娘,咱們家不會不管你們一房的。”


    老太爺聽得直點頭:“二夫人起來吧。你母親說得極是,老二的錯是老二的錯,你們一房隻管安心在家裏等消息就是。”


    二夫人抬頭,眼中含淚,微搖著頭道:“不是的。是媳婦、是媳婦……我、我實在是後悔當初竟讓權勢迷了心,沒聽母親的勸告,竟然錯過了辨識那歹意之機,才、才讓夫君受了冤枉,媳婦、媳婦我心裏又悔又冤啊!”


    這話一出,老太爺頓時想起當初發妻的勸告,這二媳婦一賠罪,也顯出他當初的固執來了。他那老臉立馬兒紅透了,當時自己站在了二房一邊兒,顯得妻子一個人孤零可憐,如今卻是現實照著他臉上抽了一巴掌,抽得又狠又絕,他卻是沒臉看妻子了。


    老太太斜睨到丈夫的神色,心裏滿意的點點頭,開口對二夫人說:“若是提這個,不說也罷。你們小輩兒人心思重,我卻沒有往心裏去,以後也莫要再提了。你的賠罪我也心領了,你起來吧!”


    二夫人咬著唇,默默流淚,也不起身。


    一直忍著沒出聲的九爺,這會兒卻實在是忍不住了:“我說二嫂啊,你有話就說話,這樣做派,可讓底下的孩子們難做了!”


    老太爺在這個不羈的兒子開口之初,便眉間一跳。再聽他吊兒郎當的語氣之下的言語,也覺得有理,不由得跟著往下麵瞅。這一看,好家夥!這一屋子的孫輩兒們全都起身,個個兒還都垂著手、耷拉著腦袋的默站著。


    二夫人的奶娘見機上前拉她:“夫人,您看,府裏有老太爺、老太太庇護,又有各位老爺夫人照應,咱們老爺定然會吉人天相、逢兇化吉的,您且起身兒再來道屈吧,不好讓孫少爺孫小姐們難做啊!”


    二夫人看了奶娘一眼,無聲的頷首,衝著公婆行了禮,這才在奶娘和丫鬟的攙扶下起了身。


    她身子剛沾到椅子邊兒,便以帕拭淚,抽泣著說:“老太太心善、老太爺慈和,府裏兄弟姐妹們友愛寬宏,媳婦哪裏能不知呢,隻是實在是讓錦衣那孩子寒了心啊!”


    老太太動了動身子,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倚好,準備看看二媳婦這番預備好的唱念做打俱全的自辯。


    “我知道,那孩子對我有怨……可她便是恨我,也不該恨她爹啊!她若恨我,那隻管找我尋仇就是,為何要不顧孝義倫常去坑害自己的父親?那可是她的親爹,是疼她的親爹啊!她從小在冬園長大,但凡有錦忠的,便少不了她的,她爹更是可憐她之身世,對她尤為疼愛,就是我的錦簫尚要排在其後,我竟不知她哪裏的怨氣,非要拚得自己娘家不能落好才能順氣兒啊!”


    一席話讓二夫人說得當真是字字血淚,聽得老太爺跟著一聲聲的歎氣,他捋著胡須頷著首:“老二卻是疼那孩子!”


    “是啊,老太爺也看到了,卻任誰也沒想到,我家老爺竟疼出一個白眼兒狼來!她竟忍心勾結夫家,踩著父兄的命途往上走!”


    “嗯!”老太爺拉長了氣,說,“為今之計,還是要找到那丫頭才行……啊,夫人,你說呢?”


    他扭頭看向了老太太,老太太笑道:“老爺說得極是,還是要找到衣丫頭,方能知曉因由,也才能給老二脫罪啊!”


    不甘寂寞的馮九爺說了一句讓他親娘和兄弟都鬱悶的話,老太爺倒是很開心。


    馮九爺冷笑道:“說得輕巧,可怎麽找啊?若我說,人家一家人這是早有預謀的,說不得現在已經在國外逍遙了!”


    錦歌聽到這兒,心道不好。


    果不其然,蘇老太爺就點她的名字:“十丫頭在了麽?”


    錦歌硬著頭皮應聲而出,乖巧的站到了老太太身旁。


    蘇老太爺慈眉善目的點頭道:“好孩子,你一會兒就給你爹去個信兒,他在國外人也方便,讓他趕緊想辦法找找人,千萬要把你二姐姐一家找出來啊!”


    “這不是為難人麽!”馮九爺趕緊彌補自己的失誤,“這人海茫茫的,我六哥就是有心,他也是無力啊!再說,他在國外不比國內,哪裏能像您說得那樣容易!要是錦衣他們找個旮旯裏藏個十幾載,黃花菜都涼啦!”


    聲音剛落下,小蘇管家就急可可的跑來稟報:“迴稟老太爺,警署來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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