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最好看的是黃沙漫天,是落日長河,悲涼之時多為壯骨,傷感之中又帶豪邁,正此時應策駿馬唿嘯馳騁,應攜狐狗飲酒茹毛。想象那落日之中眾人刀馬奔馳,向餘暉下千軍萬馬奔去,留身後綽綽孤單身影,也是一番慷慨古意,也是一段激昂戰歌。


    然而,這番場景也就隻能在腦中想一想了。


    想,也分多種,值此時就此事而言,或為想象,或為迴想。


    此時是熙朝熙和四年,距那場攪動天下的戰亂也過去了四年了。當時有機會看到那殺伐景象的人即便不是在這塞外荒城,也知道什麽是絕望,什麽是仇恨,什麽是勇敢死去,什麽是苟且活著。


    好在,人在不斷地迴憶著過往的時候,眼睛和手腳卻是始終朝向著前方。不得不說楊九關在治理方麵的能力與他亂中取勝的能力同樣出色,即便是花恨柳事後也不無嫉妒地酸溜溜承認若是當初他來挑這副擔子,是在沒有把握比楊九關做得更好。


    從這一方麵來看,他當時堅決不答應再明智不過了——況且,即便花恨柳不為自己著想,也應該為他身後的四愁齋著想,為西越和北狄的盟友們著想——就這樣一個被大家寄予厚望的人若是做出來的事情並不合乎各方心意,那才真的是打了一手的好“臉”。


    在有些事情上花恨柳確實認識得很清楚,至少知道自己可不可以做、能不能做好,這讓獨孤斷非常羨慕。


    讓他倍感無措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也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做,更遑論做得好還是做不好了——這些都是當初他作為殺手時已經融進了骨子裏的本性,可是令他心中恐懼的是,如今這些“本性”卻在不知不覺間慢慢喪失,他愈是想愈是害怕,愈是想愈是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可是笛音說她是知道的。


    “原來的那些都是‘獸性’……”嘴上遲疑的語氣代表著她心中此時也在猶豫,至於她在猶豫什麽?或許是不知道該不該如實地告訴獨孤斷,又或許是在找合適的詞來將這話修飾得可以令獨孤斷平靜接受。


    “現在的你,越來越變得……更有‘人性’了……不錯!這說明你已經開始成為一個正常的人了!”她似乎拿定了主意,將心中不知道打磨了多少次的話一口氣說出。


    話雖然不長,等她說完她卻依然表現得緊張,一邊恨不能豎起了耳朵聽獨孤斷的唿吸有無輕重、緩急變化,一邊不安地垂著頭輕瞥對麵皺眉不語的男人。


    輕瞥,是擔心便是她眨眼的聲音也會驚擾到對方。


    “可是我覺得自己越來越不正常了……”良久,對方迴應道。


    “哪裏有!”聽獨孤斷開口說話了,笛音的膽子也便大了許多,明眸再瞪反對道:“你哪裏不正常了?分明處處都正常,就比如這說話,不是比原來說得順暢多了麽?”


    獨孤斷的口疾早在三年前便已經被徐第一治好了,一開始時還隻能說一些少字的話,比如“不知道”、“再等等”、“一筆勾銷”這些話,之所以先學會的說這幾句,則是因為他的仇人太多,仇人多了也便就認不清誰是誰了,一旦有人問“你可知道我是誰”、“你可還記得……”這些話的時候,他可以顯得從容地迴應一句“不知道”,以便對方盡快動手了事。


    “再等等”一句,則是他無奈之下學會的,每一次與人開打之前,笛音總是要反複地叮囑他“小心”、“不要拚命”這樣的話,他自己倒也覺得無所謂,可架不住仇人等不下去,因此這句“再等等”可以說是專因笛音準備的。


    “一筆勾銷”就更好理解了。花恨柳在這一方麵是幫了他大忙的,自當時被南雲城逐出之後花恨柳便幫他放話整個天下了:要報仇的可以來報,可是隻能報一次,無論成敗事後恩仇皆一筆勾銷,如誰不服,先來問過四愁齋愁先生再說。


    雖然獨孤斷不覺得必要,人情既然已經送到了,他也不好退迴去。況且此時他已經不是孑然一人了,他的身邊有笛音,他一個人的命關係著三個人的生亡。


    “情人蠱”並非不能解,天不怕在去了一趟化州後就帶迴來了解開情人蠱的辦法,獨孤斷原本欣喜來著,卻見笛音極不願意,最終還是婉拒了天不怕的好意,繼續與笛音,與另一個恨著他卻不知所蹤的女子,保持著這種“一屍三命”的關係。


    “這樣就挺好。”笛音當時滿意說道。至於怎麽好,好在哪裏,她從來不說,獨孤斷自然也不是那種會主動表達什麽的人。


    看著眼前的荒城,當日與花恨柳等人去北狄時落腳蕩寇砦的一幕又在獨孤斷腦中浮現,不過,眼前的這座荒城可要比蕩寇砦那半“間”城要豪華很多,不但這入城的門是完好的,便是這城的規模也要比蕩寇砦大上數百倍不止。


    伸手遮了遮戴在頭上的紗幔,笛音輕笑道:“但願這一次語遲姐姐不會先一步躲開了,還得幸虧是牛先生告訴咱們一聲,要不這麽個偏僻荒涼的地方,誰能找得到啊!”


    三個月之前,還輾轉在均州尋找花語遲下落的獨孤斷與笛音偶遇遊玩四方的牛望秋,從他的嘴裏得知疑似花語遲的人出現在塞北邊荒這座不知名的小城內。


    小城名為“遲迴”,二人聽說後緊趕慢趕,也花了將近三個月的時間才趕到。


    “隻是說長得像,還不知道是不是她……”獨孤斷此時的心情說不上有太多的波瀾,已經找了四年多了,開始的時候也會因為有消息而變得欣喜,會因為錯過而變得沮喪,也會因為一次次不過是捕風捉影而變得失望、沉默……四年的時間,足以將最初的所有消磨的不經風吹,如若珍惜也隻應似沉入匣中,埋在深處,近於偏執地守護。


    “這次一定是沒錯!”雖然每一次都會聽到笛音這樣說,而事實也每一次都與她所希望的背道而馳,可她仍然樂此不疲近於固執地這樣說,一直以來獨孤斷都覺得她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她不想讓自己就此放棄,不想讓自己因為聽到沮喪的話而失去信心。


    或許不是呢?


    他沒有這樣想過。


    “你看這城的名字,有語遲姐姐的‘遲’字,‘遲迴’怎麽解釋?是說她——花語遲要迴到我們身邊了嗎?還是說尋找了這麽久,她最終還是遲遲歸來了?”笛音越想越開心,向身邊的獨孤斷問道。


    “隻是名字罷了……”獨孤斷應道。


    “名字,名字也很重要,有的名字冥冥之中就注定了有特別的含義!”對於獨孤斷始終這樣不溫不火的態度,笛音終於表現得有所不悅道。


    “就比如說我吧,我叫笛音,難道是說我唱曲兒好聽麽?當然不是了,這是因為我注定了就是一個話多的人,可是你看又不能叫笛話、笛說,這種名字太不倫不類了,所以就叫笛音咯……”


    是了,笛音的話確實多。隻不過,她的話多也不是一開始就多的,相反,一度地她還曾經數月不置一詞過,那是在得知他的父親笛遜終究是被佘慶殺死了之後,她用了三個月的沉默來表達自己對亡父的哀思,對佘慶的仇意。


    仇也仇了,卻不怨恨。


    又過了一段時間,獨孤斷開始覺得笛音的話慢慢多了起來,有時候不知道她哪裏會來那麽多的話。


    “或許是因為我的話少,才襯得她的話多……”一開始的時候獨孤斷這樣認為。


    後來他才漸漸感覺到,笛音的話多,似乎是故意的沒話找話說。他自己本來便是沉默之人,若是連笛音也沉默了,兩人怕是也無法繼續待在一起。


    笛音之所以話多,是確確實實地將他獨孤斷當做是至親的人了。


    因為至親,所以才要想辦法留在他身邊。


    “你看這‘迴’字的結構,是四麵圍堵之意,就是說語遲姐姐這次想跑也絕對跑不……”


    “行了,進城吧!”打斷自顧自說話的笛音,獨孤斷說完便先她一步向城內走去。


    “快點吧,如果真的在,再慢一些就真的來不及了……”感覺身後的人沒有跟上來,他不得不停下腳步補充說道。


    “哈哈,好,快點!”微愣之後,笛音輕笑著跟上身來,遲疑了一下這才抱住他的胳膊,連拉帶扯地想著城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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