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建章想也沒有想過自己會從花恨柳嘴裏聽到這樣的話,“幹得漂亮”當然並不隻是一句稱讚,甚至於他還隱約能夠聽得出,他語氣之中竟還有著幾絲欽佩?


    被愁先生欽佩,這本就是世人少有的榮耀,而今日他竇建章不但聽到了,更是就站在花恨柳跟前親耳聽到了這句話!


    他覺得這件事情實在諷刺,那麽多他想要做成的事情,世人都沒有注意到他為之付出的努力;而做出的這件被天下人盯著、被花恨柳佩服的事情,卻多少與他的心意相違。


    所以,當聽到花恨柳的讚歎、欽佩之詞後,他也隻是微愣了一下,旋即輕笑一聲,算是禮貌迴應。


    “那麽……我先迴族裏。”說不上他們兩人之間的這短短的談話究竟是一開始就結束的寒暄,還是從剛見到麵時就開始了針鋒相對,而此時隻不過是漸漸落入了尾聲罷了。


    竇建章微微向花恨柳點頭便轉身向著馬車走去,花恨柳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直到楊簡從車廂中出來,走迴到他跟前時,他仍然怔怔地看著遠處,最終見那馬車消失在拐角之處後才迴過神來。


    “唉……”


    隻是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花恨柳苦笑著向楊簡望了一眼,卻見她也是眉毛微蹙,輕輕搖頭示意楊簡先不要說話,這才自然地拉住她的手走在前麵。


    楊簡本有些羞澀,不過她卻知道此時適時地保持著沉默,所以即便花恨柳不經她同意就拉著她走,走過熱鬧的街道和人影稀落的小巷,她也隻是稍與花恨柳保持著一些距離,對方若是想要往前走,她便依著跟上去。


    也正因為這樣,在旁邊的人看花恨柳尚還覺得正常,可是再看楊簡時,卻見她似乎挺著肚子的模樣跟在後麵——更為關鍵的是,任誰也能看出她這副年輕的軀體,以及軀體上平坦的小腹,並無絲毫孕相!


    迴到蔣立萬在博定城城主府為他們安排的住處,楊瑞此時尚沒有迴來,花恨柳卻並不必會府裏其他下人的目光,帶著楊簡直接進了自己的屋,然後反手將門關上,讓人一看到此番場景便難免要去想一些“自然而然”要發生的事情。


    直到此時沒有旁人看著了,楊簡才將自己的手從花恨柳手裏抽了出來,壯著膽子問道:“你……你究竟要怎樣?”


    她這樣一問反倒將花恨柳問住了,原本正要準備說正事,卻因為楊簡一問,變得一頭霧水地立在了原地。


    “什麽怎樣?”他微微皺眉,迴想了一番,似乎從方才與竇建章分開之後便沒有再多說什麽了……楊簡的話,究竟指的是哪個意思?


    “你……你為何大白天的要關上房門?”楊簡見花恨柳微愣,當即便明白是自己多想了,一邊在心中慌亂地想著說辭,一邊又色厲內荏地向花恨柳問道。


    “嗯?”被楊簡點明了“不妥”之處,花恨柳不禁有些失笑,他略帶怪異地看了楊簡兩眼,直到看得對方就要惱怒著抬頭要瞪自己,這才反問:“若是不關門,那剛剛一商量出來對竇建章的處罰豈不就走漏風聲了?到時候出了問題還不是有更多的麻煩?”


    “你……”楊簡微惱,正要發火時卻又緊接著想到在這件事上似乎花恨柳才算是更有說話權,即便自己要頂他也不過是繞開講道理一處,反而會跌了身份,倒不如不與他計較為好。


    “佘慶和牛先生……”他們兩個人見到了竇建章與萩若,可是佘慶與牛望秋卻是要找這城內、族中的人去打探一下,自然不可能如他倆這般快速地迴來,如果花恨柳此時與他商量,那等他二人迴來,不是顯得太不合適了嗎?


    “所以,在他們迴來之前我想先問問你從那位萩若姑娘那裏問到了什麽。”花恨柳點頭問道。在他猜想中,如果竇建章做了這樣一件事,那麽現在整個竇氏一族,甚至是整個相州幾乎都在明明暗暗地議論著這件事的情形下,他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問竇建章。


    兩人的關係既然如此緊密,那麽有些話竇建章不向別人說的是不是反而會萩若說一說呢?若是這樣的話,楊簡自然也能夠打探出一些內容了。


    不過,令花恨柳氣餒的是,楊簡聽到他的話後並沒有表現出多麽想要將她與萩若兩人的談話說出來的樣子,這也便是說她在於萩若相處的那段時間裏其實並沒有了解到太多有意義的情報。


    果然,楊簡所有從萩若那裏得到的情報有她嘴裏說出來,也不過是一句話:“她什麽都不知道。”


    “什麽都不知道?”花恨柳微愣,若是這樣的話也便無異於告訴他竇建章將這萩若姑娘“保護”得實在是太好了,以至於外麵瘋傳的那麽多消息,竟然沒有一句進了她的耳朵!


    這也太不正常了!


    況且,若是不交心,難道他們二人平日裏相處時也是一副貌合神離的模樣嗎?竇建章無論從哪方麵看,都是一個感情極為豐富的人,對於這種人花恨柳才不信他能夠將秘密隱藏得多深——隻是遇見交心的人,他可定不介意向別人講一講自己的事情。


    不過,如果真的出現了楊簡所說的這種情況,那也並不是沒有可能,或許是萩若失憶了,又或者是竇建章平日裏確實隱藏得好,更或許,是這萩若是演技太高,輕易騙過了楊簡。


    但無論哪一種,對於花恨柳想先通過萩若來了解竇建章的打算便完全落空了。現在想起來,怪不得竇建章並不排斥楊簡與萩若共處一室,想來也早就做了這方麵的準備,隻不過目前不知道的是萩若究竟是被“利用”了,還是竇建章以為她好的名義“保護”了她,至此為止,雙方的第一次交鋒便已一平一敗收場。


    再接下來的,便也隻能通過牛望秋與佘慶帶迴來的消息來考量究竟給予竇建章什麽樣的懲處了。


    等天色完全暗下來了以後,牛望秋才與佘慶結伴迴來,不需要花恨柳招唿他倆便直接奔了來,隻不過稍顯詭異的是,這兩人是先去的楊簡被分到的那處房間,見裏麵並沒有人應後,這才往花恨柳這邊的房子走了過來,敲門而入。


    “哪邊點著燈,哪邊沒有點燈,你們都沒注意看麽?”二人一進門,花恨柳便忍不住諷刺他們道。方才的舉動若是換成另一邊住的是別人——比如說天不怕住在那裏——也就罷了,他們分明知道是楊簡住在那裏的,卻又直接奔赴到門外,隻是因為運氣不好猜錯了匯集的地方嗎?


    當然不是,隱隱的他們大概是在想,根據花恨柳的特點,大概是要去楊簡屋裏的。


    至於花恨柳有什麽特點,他去楊簡屋裏會做些什麽,他們都閉口不談,隻是一本正經地坐下後直接表示:今日奔勞,並沒有什麽有益的收獲。


    這幾乎也在花恨柳意料之中了。


    也就在剛才牛望秋與佘慶兩人迴來之前不足半盞茶的工夫,花恨柳忽然想到今天他自來到相州所遇到的事情似乎都是被人安排過的,雖然有些事情看上去就是那麽巧,可是從經曆的過程中來看卻是處處都有著巧妙的應對……唯一讓他感覺有些自然的,是他與竇建章談話的那一會兒。當時他並沒有感覺又什麽不適,也不覺得竇建章的迴答、反應有什麽問題。


    除此之外,似乎早已有人準備好了台本,就等著其他人入局、開局,然後按照台本進行著,將整個劇本演一遍。


    就好像是在正式演出之前所要走的“過場”一般,是這些人,有這些事,但是卻沒有具體的內容,打探不出來竇建章的好壞……


    開始時花恨柳將這一番感覺說給了楊簡聽,不過楊簡聽後覺得這件事未免太不可思議了,無論是誰想要操控這麽多的人來共同演好一出戲,無論之前演練的多麽熟練,在他們幾人麵前也都不應該看不出一絲的破綻。


    然而當花恨柳將這番猜測再說給牛望秋與佘慶後,他二人卻根據自己各自遇到的一些事情向花恨柳的猜測一一進行了印證,結果大出他們意料——似乎花恨柳所說的,很有道理。


    “便如我遇到的一位婦女,她言之鑿鑿地告訴我竇建章殺三名長老的時候她也在場……”


    說到這裏,佘慶微微垂頭尷尬道:“在遇到她時,我接連被七八個人迴絕或者無視了,所以遇見這名婦女的時候心中希冀非常,又聽這婦女說她親眼看到了那日情境,更是歡喜得不得了。”


    “現在知道問題出在哪裏了?”花恨柳此時也唯有苦笑以對了,若是有人專門安排了這樣一出戲給他們看,那麽戲結束了之後這些人自然也就收工走人了,再去找人責問怕也問不出什麽東西來了。


    “當日殺人時正是竇氏一族族內的議事,那名婦女不過是尋常人一個,又怎麽會有機會去進得竇氏一族的內部?再說了,若是有人知道她曾經看到過什麽,恐怕這時候這婦女早就是死屍一具了,又哪裏還有機會與佘慶答話?”


    “我問到的情況與佘慶並無二致,現在迴想起來,那分明就是故意等著我們問上門去的。”牛望秋也連連搖頭歎息道:“沒想到今日卻在這裏栽了跟頭了……”


    “如此看來,也便隻有我這裏的話有些作用了……”花恨柳輕歎一口氣說道,不等眾人問,他便將與竇建章的對話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隻不過將最後的兩句話故意忽略了。


    “聽這話的意思,似乎他並沒有否認?”佘慶一邊聽一邊揣摩兩人在當時境遇下的心情,但無論怎樣想,這話語中竇建章所表現出來的都似乎是一種認命的情緒了。


    “實際上,這便完全當做是他默認罪行的迴應便是了。”牛望秋的結論雖然與佘慶稍有出入,可是兩人卻將這事的基本定調決定了下來,而接下來需要做的便是商討這處罰結果了。


    “關於這件事……”正要開始商討怎麽處罰竇建章,楊簡忽然表示自己有話說,等其他三人均表示沒有異議後她這才說道:“說起來,若不是因為同盟的關係,我們是沒有權力來處罰別族的一族之長的吧?”


    “別說是一族之長,便是一名普通的族人,若是觸犯了族裏的規矩,外族也不能插手去幹涉。”牛望秋點點頭認同了楊簡的說法,也知道她此時要說的話必然是為接下來真正想說的事情做鋪墊,所以解釋之後並不追問,而是與眾人一起靜等著雨晴公主的下文。


    “我熙州與相州結盟,是在楊氏一族與他竇氏一族結盟的基礎之上進行的,若是因為處理這件事情不當,整個相州也都會不再與熙州相好,更危險的還是轉向其餘勢力——如宋季胥處,這樣的話對於熙州而言便真的是得不償失了。”


    “不錯,確實是這個道理。”花恨柳點頭,也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聽楊簡繼續說下去。


    但是也就在此時,楊簡卻似乎顯得底氣不足了,遲疑著看了對麵三人,尤其是看花恨柳的時候更是像是求助一般。便是這個眼神,讓花恨柳輕易便捕捉到了楊簡究竟想說些什麽。


    不過,他知道了卻不代表著不需要楊簡說出口來,楊簡說出口來也並不能代表他一定會答應。


    所以,他目不轉睛地與牛望秋、佘慶一樣,盯著楊簡看,不催促,卻也不接話。


    “我是說……我們能不能對他的處罰……輕一些?”不見花恨柳來替她說話,楊簡也唯有硬著頭皮將話說出來了,一說完她便深垂下頭去,似乎也擔心因為自己的這一番任性話招來其他人的不滿。


    “你這個想法……是什麽時候開始有的?”牛望秋與佘慶兩人都不說話,甚至是連讚同或者反對的態度都未絲毫顯露出來,花恨柳輕聲歎口氣,心道這件事也就隻有自己與楊簡說才有可能“說得通”吧,這次啊一本正經像他問道。


    “嗯……應該是來到這裏之後。”楊簡也不明白花恨柳突然問自己這話是什麽意思,不夠她此時畢竟有求於人,所以還是很配合地想了想,這才給出迴答。


    “確切一點的話,應該是見了竇建章與那位萩若姑娘之後才有的這個想法吧?”花恨柳指出的時間更為具體,不過楊簡卻也不得不承認,這種想法確實是在當時出現的,再與萩若相處了一段時間之後這個想法慢慢強大起來,就在剛才才算在眾人麵前說了出來——開花結果。


    “你之所以有這種想法,我心中明白……”花恨柳略帶歉意地向楊簡搖搖頭道,見楊簡似乎有話要反駁,他又補充道:“況且,我們所要做的不過是擺出一個態度,而這個態度也就隻有支持與反對——或者說保全竇建章與聽憑竇氏一族對其處置——這兩種選擇,支持竇建章殺人與保全殺了人的竇建章,於熙州來說風險太大,也勢必會引起竇氏一族中的其餘人以及相州百姓的反感,到時候一州之人視另外一州人為仇人,熙州還有好日子過嗎?”


    “可是,獨孤斷的仇人也不少……”楊簡聽花恨柳直接便拒絕了自己的請求,不免心中有氣,竟然不多見地心懷委屈,搬出來了獨孤斷當擋箭牌。


    這是花恨柳第二次見楊簡看起來受委屈的樣子,第一次時是剛遇見燈籠,他與楊簡帶著燈籠去山中玩,下山的時候有過這麽一次;而對於牛望秋和佘慶來說,他們之前卻從來沒有見過擅長拔劍衝鋒的楊簡,竟然還會有如此的反應!一時之間竟然都有些失神了。


    “他們兩人不一樣。”旁人是旁人的,花恨柳這一會兒卻是冷靜非常,對於楊簡找來的借口並不如何放在心上。


    楊簡心中有氣,不過卻並沒有不受控製地爆發出來,相反,因為佘慶與牛望秋在場,而她內心中也確實認同花恨柳所講的道理,這才適度控製著——怒氣可以控製,委屈卻控製不住,忍了沒多久,淚珠子便一點點開始在眼眶中積蓄起來。


    發現有事情不對苗頭的佘慶與牛望秋當即便已還沒吃晚膳為由躲了出去,讓他兩人達成一致意見再來商量具體執行事宜便好。


    “是因為他二人新婚之事麽?”見旁人離了去,花恨柳的語氣也便軟了下來,這句話他不用問也知道楊簡之所以會有這個要求,想來便是今日與萩若相處的時候被她“影響”了。


    當然了,在花恨柳看來,這個“影響”未嚐不是件好事,隻不過此時楊簡先用在這件事情上,便顯得有些不合適了。


    盡管他盡量放軟了語氣,可是楊簡迴應他的,也不過是那一串串斷了線的珠子,數也數不清地“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別……別介啊,你先別哭啊!”一見楊簡真開始哭了,花恨柳忙告饒道:“好吧好吧,我之所以不同意是因為不用你說,對於竇建章的處罰也不會重太多啊!”


    “真的?”楊簡一聽,當即止住了眼淚問他,這番舉動反倒是令花恨柳懷疑從一開始這眼淚就是假的了。


    不過,他既然已經說了不會重,自然也不會因為楊簡這番舉動又去說“也不輕”。


    “可是過了熙州這一關,還有他的族內啊……”楊簡皺眉問道:“那群人難道就不會置他於死地了?”


    “也不會。”花恨柳輕笑,不理會楊簡驚異的表情,輕輕幫她擦了擦臉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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