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裴譜的速度,從熙州城出發沿途一邊循著先前那人的蹤跡一邊追趕,是用不了多長時間的,隻不過路上時他又想起了一些事情,由於這些事情已經是發生在好幾百年前時候的了,迴想起來他又很多細節一時想不清楚,隻能通過記憶模糊將事情脈絡整理出來。


    等他確信這些事情足夠他當麵向那人證明一件事後,他這才加快了速度趕了過來,終於在對方進入均州界內前趕了上來。


    可是他卻沒有想到對方竟似早已料定了自己會跟來,就站在兩州的州界處,等著裴譜跟上來後,抬腳便落入了均州。


    一開始時他尚感覺心有不快,不過,等想起自己所要麵對的是什麽人時,他便釋然了。不止釋然,對於對方的這番舉動,他欣喜還要來不及,又豈會因此而心懷介意呢?


    李鳳岐,最擅長的不就是這一點嗎?若說對於《四象譜》成書誰的功勞最大,既不是郭四象,也不是他裴譜,而是在書上連個名字都未曾出現的李鳳岐。


    郭四象反而是這裏麵功勞——或者說花費心思——最少的那個,裴譜不是自傲之人,他承認自己不如李鳳岐,卻也不願意郭四象排在自己前麵。


    當然了,這也僅僅是指命數推演這一方麵,如果全麵來看的話,裴譜也必須承認,郭四象無疑是三人中實力最強的那一個,而他自己屈居第二,李鳳岐毫無疑問是排在末位的。


    此時不比往時,往時的時候李鳳岐有郭四象庇護,自己並不能將他如何,現在麽……雖然費些力氣,但若是對方執意反目,他倒也不介意送他師兄弟二人相聚。


    “那日吉州出事,是你所為?”裴譜站在原地不動,對於李鳳岐的話更是不理,兀自開口求證道。


    “都是無心的,並沒有刻意做什麽。”李鳳岐輕笑,當日他不過一句話便將蕭書讓辛苦打下的兩州丟了,說到底也不是針對誰,隻是趕巧了罷!不過,即便知道是因自己原因所致,他也不會去彌補什麽,畢竟在他看來,他的所作所為在一定意義上來說就已經是天道了,更何況當時的情境是,他的確是“無心”的——這豈不更是顯得沒有私欲,隻有天意在其中嗎?


    “你們終究還是湊不到一塊兒去……”答完了裴譜的問話,李鳳岐輕輕搖了搖頭,還是將自己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本就沒有湊到一塊兒的可能,又何談‘終究’呢?”裴譜哈哈大笑,似乎從對方嘴裏說出這話來,是多麽可笑的一件事情。


    “師兄為人隨性了些……向來隻以自己喜好做事,你要和他比試時他是這番態度,後來……也是這個態度吧?”對於之後的事情,李鳳岐並不清楚,他不知道這六七百年間發生了什麽事情,或許他能夠從史書上找到這數百年年發生在世俗間的雞毛蒜皮之事,可若是想知道師兄與裴譜之間發生了什麽,那最好還是問他們本人更靠譜些。


    郭四象已經死了,自然問不成。也便隻有裴譜可以問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何況他隨性不假,卻也是出了名的頑固。”裴譜很少去想當時的郭四象是什麽樣子,可不知道為何,經李鳳岐這樣一說,他反而能夠據實地說出自己對於郭四象的看法了。


    或許這便是因為世間隻存他們兩個“老不死”的了,雖說關係敵對,可是卻也有故人的情愫在,唯一有資格聽自己說說掏心窩子話的,也便隻有彼此了。


    “那年他假意應承我比試,結果呢?”一說起二人間的那場比試,裴譜心中就有冤屈,有怨懟,“結果他找來了你幫忙,隻是將這比試視同兒戲偶爾參與其中,卻將大把的工夫花在了建立什麽四愁齋上了!”


    “即便如此,可是他仍然做得不錯,不是嗎?”對於裴譜的不滿,李鳳岐也沒有別的辦法,這件事情本身就是他們師兄弟二人理虧,當年裴譜找的是郭四象比試推演,而郭四象雖然對這件事情並不感興趣,可是他李鳳岐卻是躍躍欲試得緊,苦苦求了郭四象多次,對方才答應替他應下來,不過李鳳岐卻又擔心自己做不好,所以堅決要求郭四象不要暴露他的名字。


    當然了,這樣做的目的還有一個:萬一他應付不來,頂著的可是郭四象的名字,到時候郭四象是珍惜自己名聲也好,還是不想讓自家師弟受欺負也好,都有不得不出手相助的理由。


    郭四象隻有這一個師弟,並且按照實際的歲數,他要比這李鳳岐還要大近一百歲,自己這樣一位小師弟耍耍性子撒撒嬌,以他隨和的性子也便依了下來。


    在“郭四象”的名號下,李鳳岐與裴譜來來迴迴共推演了世俗間後八百年的興衰更替,在此過程中令裴譜難以置信的是,雖然兩人在推出的大趨勢下並無不同,但是“郭四象”的推演結果總是能夠較自己的更為精確一些,很多次裴譜隻是推出了事情的結果,而落在“郭四象”手上推演時,卻能將導致這結果的原因也推算出來!


    明明知道對方比自己強,可是裴譜仍然不甘心,每每想留待“下一次”必要爭一口氣看看時,卻往往食言,這才由原本五百年的約定慢慢向後推,一直推到了八百年。


    推算到八百年後,郭四象忽然對他說不繼續往下比了,裴譜雖然心有不甘,可是這件事情原本就是兩個人玩才能玩得下去的“遊戲”,一方不想玩了,對於另外一方而言,這比試也便沒有了意義。


    裴譜一直以為郭四象是厭倦了這種推算的事情,直到很多年後他才知道,之所以停下來不繼續往下推演了,是因為李鳳岐不見了。


    “我擅長的是穿梭,你推算時是從這一點往遠處的那顆樹下數螞蟻……”李鳳岐輕笑,指了指前方十數丈外的一棵合抱粗的大大樹解釋道:“我推算時……或許算不上是推算,我是站在那大樹底下數螞蟻……所以每次都能比你數得清楚些。”


    對於自己這般“作弊”的手法李鳳岐也無疑隱瞞,直接向裴譜解釋道:“以往的那麽多次推算從來沒有出錯,直到到了最後一次。”


    “你是說這與你失蹤有關?”裴譜皺眉沉思,似有所悟地問道。


    “失蹤……隻怕當時我也沒有想到因為自己的一點點好奇,卻險些丟了性命吧!”輕歎一口氣,李鳳岐迴憶道:“當時我所見一片漆黑,根本就看不到有什麽,自然也就無從說什麽‘推演’了……你當時也應該有此遭遇吧?”


    “不錯,我推算良久,卻總覺其中多出一環,這一環來的突兀,若是不考慮在內,似乎也能說得過去,卻見之後處處不合理,可若是考慮這環,對於這一環我卻毫無頭緒……”想起自己當時三年時間不眠不休地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小環節推演,裴譜至今仍然耿耿於懷。


    “我當時卻不知道你也遇到了這樣的問題,否則也不會背著師兄悄悄行那兇險之事了……”說起來這一點,李鳳岐滿臉的遺憾,他這遺憾並非因自己虛度了數百年的光陰而來,而是因為當時沒有聽從師兄郭四象的話,更是因為沒有想到他與郭四象那日一別,便終無再見子時了。


    “你所謂的‘兇險之事’就是穿梭?”等他感慨完,裴譜疑問道。


    “穿梭本身並不兇險,實際上一直以來我用的都是這‘穿梭’,隻不過那一次我用的並不是‘順穿’,而是橫穿。”說到這裏,李鳳岐竟如一個孩童般得意地展齒笑道:“所謂順穿,是說我能夠在這世間自由穿梭到某一段還沒發生的將來之事中去,這也是我方才說我自己是站在大樹底下數螞蟻的原因了。”


    “那橫穿呢?”聽李鳳岐的這般解釋,裴譜並不意外,他從李鳳岐的話中早已聽出,對方所說的關鍵在於“橫穿”,這才是他所謂的“兇險之處”。


    “橫穿……就是這棵樹底下沒有螞蟻了,我去它旁邊的那棵樹下看看有沒有……”又一次抬手指向前方的樹,隻不過這一次李鳳岐的手指指向的是緊靠著剛才那棵樹一旁的另外一棵樹。


    “這個……”裴譜微微皺眉,心中細細思量著李鳳岐所說的話,沒過多久他便一臉震驚地看著對方,似乎已經想到了對方所說這話的意思,可是他卻不能完全相信一般,瞪著對方急切地需要對方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這一點,我先生知道,那是他無聊的時候經常去玩的地方;我師兄知道,師兄雖然沒有去過,可是聽先生講過,隻不過因為他的本事並不適合這樣折騰,所以才沒能去過……我是從師兄嘴裏聽來的,之前偷偷去過一次,發現除了我們這些人之外,其餘的與這邊並無二致,甚至連過往發生的曆史也是一樣……沒錯,除了我們所在的這裏,其實還有一個與之一樣的另外一個地方。”


    看著裴譜震驚的模樣,李鳳岐心中暗暗得意,這一點是連師兄郭四象都不知道的,他之前不告訴郭四象是擔心會因此挨罵,現在他告訴裴譜,是知道以裴譜的本事也到不了那個地方——普天之下,有這個能力做到這一點的人,已經不剩一個了吧?


    “也就是說,你的法子便是,既然這裏看不透,你跑到了那邊,然後再順穿到那處的將來,便能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了?”裴譜不愧為裴譜,他不但很快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更是一語中的地點透了李鳳岐當時的打算,這一點著實令李鳳岐大出意外。


    “就是這樣……”李鳳岐輕笑點頭應道,不過這笑意並未持續太久,他便換了一副黯然的神情道:“本來若是如此,那我贏定你了,誰知道等我想迴來時,卻發現這件事情變得糟糕了許多。”


    “如何糟糕法?”裴譜神色微動問道。


    “玄武能夠穿梭於陰陽,所以人們常以龜卜之法令其如陰冥問兇吉,然後返迴陽間。”李鳳岐忽然說起了玄武,裴譜卻絲毫沒有表現出厭煩之色,因為他知道對方既然這麽說,就一定有其道理。


    “玄武其實是蛇和龜兩種靈獸組成的,你知道吧?”李鳳岐問了裴譜一句,不等裴譜迴答,他忽然自嘲笑道:“你自然是知道的……我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若我是那隻玄武,原本是龜蛇俱存,無懼陰陽;到了想迴來時卻發現,那蛇不見了去向,隻剩下龜身了。”


    “這怎麽可能?”裴譜訝然驚叫,李鳳岐這話雖然尚未說透,可是裴譜已經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他的能力發揮不出來了!這“發揮不出來”並不隻是消失了這一種解釋,還有可能是被什麽力量封存了,又或者是轉移到別處去了……隻不過表現在李鳳岐身上,那便就是發揮不出來了。


    “人說龜為四靈之一,一千年生毛,壽五千歲謂之神龜,壽一萬年曰靈龜……”李鳳岐不理會裴譜的反應,繼續他的“龜論”,“穿梭陰陽或許算不上,但是最終落得的下場,卻與這陰陽分不開,我成了一個瞎子,活了不知道多少歲數,一直被莫名地關在一所死牢之中,便仿若不存在一般,見慣了其中有人活著進去,卻終究是死了出去……我看不到他們,他麽也似乎是看不到我……”


    “你是說,你連自己怎麽瞎的、被誰關起來的都不知道?”聽李鳳岐講了這麽多,一股陰冷之意忽然在裴譜心中滋生:若是李鳳岐有這遭遇,裴譜絕對相信自己萬一遇上了這種情況,也絕對難逃厄運。


    “一開始的時候是不知道。”李鳳岐輕笑,見裴譜眼中精芒閃現,繼續道:“迴來之後想了想,卻也想通了。”


    “是誰?”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李鳳岐話音落處,裴譜便驚聲問了出來。


    “哼哼……”李鳳岐不語,裴譜正待發怒時,卻注意到對方雖然沒有說話,可是他的手卻是食指伸出,直指某處。


    等裴譜看清那食指指向的盡頭處,他更是臉色劇變,險險昏厥了過去。


    那食指所指的方向不是具體的誰,甚至連這個東西究竟應該歸於何類都不好說,可是裴譜卻知道,這東西確實存在,更令人感到害怕的是,它也無時不在、無處不在。


    這個東西,老百姓稱之為“老天爺”,而他們則習慣稱之為“道”。


    向上所指,便是“天道”。


    “我想了想,除了它,也就沒有什麽能將我如此輕而易舉就困住了。”嗤笑一聲,李鳳岐抬起頭來細細打量了一番這時的天空,此時近於日暮,西麵天際已漸漸生出些多彩的雲朵,一會兒似團團火焰,一會兒又像是怒放的花朵,各盡姿態,美豔不講。


    “如果是你想對我不利,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迴過神來,李鳳岐直言向裴譜問道。


    “何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裴譜搖搖頭,坦誠道:“我若傷你尚需冒著自己受傷的危險,我若是殺你,必然也不會有好下場。”


    這與裴譜一開始的估計並不一致,不過卻並不是因為當著李鳳岐的麵子要吹捧他幾句,而是因為裴譜此時的心境發生了些許的變化,他一開始並無其他想法,所以心意相守,想殺李鳳岐不過是受一些重傷也罷,有個數十年的工夫也便能夠恢複過來了……可是現在不行,他因為聽了對方的這番話,心中已經不如方才從容,倉促動手,對於誰也沒有什麽好處。


    難道李鳳岐所說的話不會是假的嗎?


    對於這一點,裴譜想都沒有想起來過懷疑。到了他們這種境界的人,有些事情看著別人做做也便是了,自己是絕對不會放下身份去做的……說謊便是其中一件。


    畢竟,並不是每一個像他們這樣的人都能和郭四象一般,不將“臉麵”這種虛無的東西放在心上。


    “可是……你是怎麽迴來的?”既然李鳳岐被人關了起來,眼睛也是瞎的,可是看他現在的模樣,與七百年前並無太大區別,唯一能夠說是有些不一樣的,大概就是那雙又見了光明之後的眼睛,變得更加深邃了吧……或許是從黑暗中暈染了太久,不知道為何,裴譜幾次無意中看到李鳳岐的那雙眼睛,都會不自覺地躲避開視線……這一點,他雖然引以為恥,反複嚐試了幾次之後卻終究無法與之對視。


    “不知道怎麽就迴來了……”李鳳岐搖搖頭,對於這一點他本來就不清楚,即便裴譜再怎麽問他也無法迴答。


    “或許是被那邊的天道嫌棄了,又或者是這邊的天道想我了,又將我要了迴來……誰知道呢!”他輕笑著,也隻能給出這樣模棱兩可的說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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