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斷隱約記得上一次這樣殺人應該是在定都城時了。說來可笑,那一次他與花恨柳可是作為笛聲的“戰友”而戰,是為了取信於人;這一次麽,雖說也與笛聲存在著關係,想來笛聲若是知道是自己一方所為大概也會心存感激——畢竟他在家族中沒能阻止了的事情獨孤斷替他在半路上阻止了。


    目的麽,自然也是為了攪局。


    驚慌的馬兒不停地搖擺著前頸,腳下不安地挪動著,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脫韁而去。不過,隨著獨孤斷的步步靠近,它們卻又都安靜下來,站立著,喘息著,眼睛謹慎地盯著來人,靜靜地眨著。


    仔細看它們的四肢,卻能發現那肌肉密集處微微顫動著,抽搐著,戰栗不已。


    無論是人還是畜生,若是見手執人高長刀、渾身浴血的人麵無表情地靠近自己,想來不會打內心裏高興,去想“這一身紅色倒像是穿了喜服”吧?


    要麽撒腿就跑,要麽老老實實在原地呆著。


    撒腿跑不動的,索性閉眼不看,安心等死。


    這兩輛馬車內的人,有的是屬於老老實實呆著的,有的是屬於安心等死的,雖然在她們對於死這件事在心中有十萬個不情願。


    從馬車的模樣其實很容易便能看出哪一輛是笛家小姐的婚駕,哪一輛是丫鬟婢女們的隨駕。獨孤斷繞過前麵那輛裝飾得喜慶精致的馬車,繞到它後麵那輛看上去隻能用“寒酸”二字形容的素色車旁。


    “你放她們走。”


    正要上前,忽然聽身後馬車裏傳來那女子的聲音。


    雖然聽上去有些冷漠,可是獨孤斷還是聽得出她人此時隻是在故作鎮定罷了,尤其是那“走”的尾音,因為底氣不足而顯得輕顫起來。


    若隻是因為這女子的一句話便能阻止自己,難道自己的心是棉花揉成的不成?


    獨孤斷腳下不停,繼續向前踏去。感覺到危險的馬兒這個時候終於從驚懼中迴過神來,馬頭一甩,一個響鼻響起,不知道是為了對馬車中的人示警還是為自己壯膽。


    “我跟你走……”再次響起的聲音已經沒有先前那句“放她們走”故意裝飾的冷漠外衣了,雖然獨孤斷背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不過他卻能肯定,那車中的人此時必定在看著自己。


    他再向前踏一步。


    此時他已經走過了馬身,隻需要抬腳便能踏上馬車了。


    兩匹馬在他身旁相互靠著,馬頭輕輕在對方的脖頸處蹭著如撫慰一般,想來是想表達一下劫後餘生的喜悅吧。


    “你停下!”


    獨孤斷終於停了下來,隻不過他停不是因為身後那人的話,而是因為他要蓄勢,蓄勢登車。


    “你再向前一步,我就死給你看!”


    馬車中,笛音已經將原本洞房時才需要拿出來的匕首緊握在手裏。這隻匕首是她去年過生日時二哥笛聲所送,原本隻是因為樣式好看一些買來討她喜歡,卻沒想到此時卻是她用來刺向自己的兇器。


    她已經絕望。


    從聽到自己要被送到饒州開始便已經絕望。說什麽“聯姻”?笑話!現在關、饒之中誰人不知,自己哪裏是去什麽“聯姻”,分明便是去送死!


    一開始的時候她心中還存有幾分怨恨,幾分不甘,她不明白為何那些男人們犯的錯誤偏偏要自己一個女子來彌補,她不明白明明關州占據了優勢卻要向在定都城被自己二哥打得滿地找牙的饒州低頭,她更不明白為何平日裏寵溺自己的父親忽然翻臉將自己推上死路,殘酷且無情。


    她曾經詛咒過,“詛咒”對於她來說,幾乎是十多年來從未接觸過的禁區,她從未想過自己某一天會通過詛咒來表達自己的怨恨,然而畢竟,她已經不是那個隻懂得讀書彈琴的富貴小姐,而隻是一隻被人細心喂養調教過的、而今轉手送人的百靈鳥。


    讓那個禽獸不如的東西趕緊去死吧!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句詛咒,那個“禽獸不如的東西”自然是說孔家大公子孔彪了。雖說自己在父兄的保護下從未見過他,不過能夠將惡名在兩州之內傳播開來的人,想來也確實是如傳聞所說——暴虐,好色,嗜殺……這樣的人,他若不死,死的可不就是自己了麽?


    若是他死去,自己便不用嫁了——或者說,嫁給別人也要比嫁給他強。


    這是她心存的一絲僥幸,是她近一個月來支撐著自己沒有立即尋死的、活下去的念頭。


    然而,久久不見有從饒州來的喪報。從孔城到臨江城,尋常速度,大概三天時間便能到,若是有緊急的事情,不用一天的時間也能走得完。直到她出了笛府大門,踏上西行的馬車,她心中盼望的那個消息也沒有傳來。


    也便是說,那個禽獸不如的東西,還活著。


    若是他還活著,那麽要死的便隻能是自己了。


    她不怕死。說得具體一些,是因為她沒有死過,所以不知道死到底疼不疼,也不知道死可怕不可怕,更不知道死這件事情有什麽難做的——隻要刀在自己手中,想什麽時候死,不就是一個念頭之間的事情麽?


    當然,她不會愚蠢到要拿著自己手中的匕首去殺了那畜生。如果自己當真如此做了,那麽自己的出嫁便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自己的二哥白白受了重傷,府裏的母親也終日以淚洗麵更是不值……麵子上的事情她雖然不懂,可是誰對自己好,怎樣做才對得起對自己好的人,她心中還是有著自己的一番打算的。


    今日來時,她便已經萌生死誌,等看到二哥因為阻止自己出嫁被打傷、禁足,等聽大哥強作歡笑地叮囑自己等著他去接自己迴家,她死誌彌堅。


    但這並不意味著她想死便不顧別人的死活了。若是那些迎親的人也便罷了,都是饒州的人,與著自己沒有什麽關係,可是隨駕的那些婢女可不行,那裏麵有自己的玩伴兒,有一直悉心照顧自己的丫鬟,她們中有人明明可以不來,卻仍然堅持著來了,明明已經許了婚嫁,卻求著父親母親,想要再送自己一迴……


    她們的性命很重要,比著自己更重要。


    這便是她驚慌、她求情、她威脅那男子的理由。


    可是,求情與威脅有用嗎?她心中不敢確定。


    從方才聽到那聲“擋路者死”開始她便密切地關注著車外的情形,箭雨過後他毫發無損,衝鋒過後他仍然傲立,他手中的長刀沾滿了血,他身上浸透了血,他殺完了那些迎親的兵將,雖然腳步踉蹌,可是那血汙之中的雙眼,卻依然泛著光——他似乎並沒有盡興,他還想繼續殺!


    第一波衝鋒過後笛音其實便沒有繼續看下去。她從未殺過人,也從未見過人被殺,從小到大,她聽得最多的是自己大哥二哥口中講來的戰場上的事情,聽他們說殺了多少人,聽他們說俘獲了多少軍馬糧草,聽他們說對方的將領是如何膽小跪在地上涕淚滿麵地求饒命……那時聽來,她羨慕的是自己的哥哥們戰場殺敵的英姿,心中暗暗氣餒的是自己隻是一個會識字讀書的弱女子。


    死人,在她以往的印象中隻是一堆數字。


    然而今日她卻知道,原來死人不僅僅是數字,死人還是拋灑的鮮血,還是飛濺的碎肉,還是衝天的嚎叫,還是絕望的哭喊……


    她掩上車門拉上車簾,可是卻擋不住車外的聲音傳進車裏,落進她的耳朵。好在,這聲音很快便稀落了下去,到最後她便是豎起耳朵聽,也隻能聽到馬車“吱呀”的晃動聲,馬蹄鐵敲在地上的“噠噠”聲,還有那一步一步逐漸逼近的腳步聲。


    腳步聲很慢,她顫抖著手輕輕掀起車簾的一角往外看時,正見那人從自己車旁經過。


    看不出他什麽表情,甚至連他什麽模樣也看不清,唯一能夠看得清的,便是他那雙泛著光的眼睛。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當她看著那人向自己身後的馬車走去時,她才想起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你放她們走!”她雖然盡力裝得鎮定一些,她雖然以為自己心中不怕,可是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仍然止不住地顫抖。


    “我跟你走……”說完這句話,她心中竟有些好笑的念頭:對方難道不是來殺自己的麽?說不定還嫌棄自己是個累贅,待會兒直接殺了自己交差便是了……不過這也好,在饒州境內死去正是自己所想,也免得到時候反而引來孔家人的反咬一口。


    “你停下!”三句話之間的間斷其實並不長,那人雖然走得不快,可是她卻看得出對方並沒有因為自己的話而有一絲的停滯。


    “你再向前一步,我就死給你看……”


    所幸,說完這句話後對方停下了,原來他是想抓活的啊!笛音心中雖然後怕,可是見自己的威脅對對方起到了作用,心中竟隱隱約約有些興奮。


    不論你是哪一方的敵人,如果想抓我,想來便是要以我去要挾我的父兄……才不會讓你得逞!等她們離得遠了,我便可以放心去死了。


    她這樣想著,又不放心地去緊握自己發白的指節抓住的匕首。隻不過一刹之後她臉色忽然慘白,眼中盡是不可思議的神色。


    “你……找這個?”聽得那人說話,她猛地掀開車簾,卻見對方正看著自己,而他滿是鮮血的手中,正握著方才還在自己手裏的匕首!


    有血在他手上,汙了那象牙做的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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