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這一聲“有話不講不快”,花恨柳扭頭去看這次出來的又將是什麽模樣的人,卻未料到撲了個空。


    “原來是墨卿家……有話當講便是。”


    聽到大君這樣說,花恨柳才意識到並非自己所想的那樣是文官一列中的工相出來說話,而是另外一邊的武將一列。


    整個大越國最有名的姓墨的是誰?自然是鐵陀王墨絕一族了!此時說話者,自武官一列的第二位而出,可不就是鐵陀王墨絕本人麽!


    不過,當花恨柳看到這被他在心中捧高了地位的鐵陀王時,卻有點難以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錯愕神色。一方麵這位鐵陀王長得既黑又矮,而另一方麵此時說話的他尚有幾分站不穩,緋紅的麵色表明他已經喝了不少,此時還未完全醒酒。


    其實遠不止花恨柳這般想,文官一列中早有人竊竊私語議論鐵陀王此舉有失體統了。然而更妙的卻不在此處,而在於一個人的反應——禮相隋複之,這個這時候最應該跳出來斥責鐵陀王“成何體統”之人,此時卻完全沒有了剛才斥責季平湘時的主動,反而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閉了雙眼裝作什麽都沒有看到的樣子,愣是未說一句話。


    “眾位卿家靜一靜!”高台上的大君聽得人聲嘈雜,不禁有些動怒,斥聲道:“你們先且聽墨卿家之言!”


    此話說出著實有效,一刹那便再無一人多說一字,皆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心中擔憂若再是多出一言就要丟了身家性命一般。


    “嘿嘿,陛下英明!”看到因為自己滿朝文武都被陛下斥責,墨絕心中暗自得意,若不是剛才季平湘太過狼狽,馬上就要釀下大錯,他該不會這個時候出來耍酒瘋呢!


    “陛下,臣認為方才計相所說有失偏頗,身為國之重臣竟說出‘朝中人無大君’這般大逆不道的話,即使不滅族殺頭,也要去了他的職嚴懲一番才是!”


    “墨卿家言之有……不是,您說什麽?”本來正打算點頭稱是的大君可沒想到鐵陀王會如此倒打一耙,主動提起要解去季平湘的計相之職啊!即使是朝中其他人,對這話也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竟一時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不過,也就是兩息的工夫罷了,有官員反應過來後竟忘記了方才大君的命令,相互之間討論了起來:


    “不是聽錯了吧?鐵陀王怎麽會主動提出要削計相的職呢?”


    “不知道啊,或許是喝多了吧!”


    “聽說鐵陀王與計相關係親密,怎麽會在這時候彈劾計相呢?”


    “這個也不好說啊,說不定是因為哪句話說錯了,兩個人就鬧掰了呢!”


    ……


    討論歸討論,卻沒有一人傻到在不知道大君什麽態度的時候率先站出來表明自己的立場。誠如剛才的推測,萬一鐵陀王隻是喝醉了一時亂語呢?到時候再一句話將季平湘提拔起來,打頭之人還想著再有好日子過?這個時候,誰不偷偷摸摸做一些偷稅漏稅、克扣雜捐的事兒啊,若是他有心報複,必定人人撞到了槍口上。


    眾人在低語不休,但並不代表每一人都參與進去了。除了高台上一臉錯愕的大君,朝堂下醉臉微醺的鐵陀王,還有幾人的神色也有待琢磨,比如那位事件的第一主角計相季平湘便兀自低頭一語不發,好似大家所說與他並無半分關係;又比如方才與之爭吵的溫明賢,此時卻是一臉厭惡地看著鐵陀王,似乎若是瞪久了一人便能將他生生瞪死一般;還比如站在鐵陀王前麵位置的那人,與鐵陀王卻是截然相反的兩種感覺,不但身形上更加挺拔、強壯,不苟言笑的神情更是讓人感覺自有一番威嚴由內而生……


    當然了,花恨柳、佘慶還是能夠看得懂鐵陀王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的:所謂以退為進,表麵上鐵陀王是在責問季平湘,而實際上確是在力保他的周全。


    果不其然,見眾人議論了半天,看這火候也差不多了,鐵陀王清清嗓子道:“陛下,剛才臣所言並非糊塗話,而是經過深思熟慮才這樣說的。”


    深思熟慮?聽到這個詞在他的嘴裏蹦出來,不少文官都麵帶異色,連剛才一直裝作閉目養神的禮相隋複之都睜開眼來多瞧了鐵陀王兩眼,但是那眼神中卻是絲毫不加掩飾的譏誚。


    “陛下,臣並非不記得計相大人在為相不到短短的一年時間中為我大越做過哪些貢獻,就說去年,府庫賦稅大減,不足上一年的六成,不足三年前的四成,甚至已經不足十年前的兩成!先君大怒之下罷了前任計相的官,改提拔身為副相的季平湘,結果如何?想來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今年年初的第一次早朝肯定還有人記憶猶新,老臣想來也是曆曆在目。五千六百萬幣!什麽概念?是以往三年的總和啊!”說起這事來,朝堂之上立即響起一片由衷的讚歎之聲,想來很多人對這一事果真是既有深刻的。


    五千六百萬幣雖然相對於大蜀每年動輒過億的賦稅收入來說並不算多,但可別忘了西越所處的位置,它的地理位置基本沒有什麽優勢,它的對外交流也並非熙州那樣頻繁,用另外兩個數據來對比或許就能看出在西越取得這樣的賦稅收入是一件多麽了不起的事情了:去年熙州的賦稅收入楊簡也曾在與牛望秋閑談的時候聽他說起過,滿打滿算也不過是三千兩百多萬幣,而與西越情況差不多的北狄,從得來的情報來看也不過剛剛兩千萬幣。也就是說,去年一年,西越的賦稅收入不但是它本身以往三年的總和,還是熙州與北狄兩地的總和!


    這季平湘並非如表麵看起來的那般簡單,起碼在治財方麵,還是有著很強的能力的。花恨柳心中暗暗讚歎想。


    “聽墨卿家的意思,倒是應該賞計相才是,怎麽卿家還要彈劾他?這是何道理?”大君聽後語帶疑問地問道。


    “陛下,功不能抵過。想我大越男兒征戰四方、血灑沙場,爭得一身功名,便是有一次大敗,削爵奪職不說,身家性命也需交予朝廷,這便是軍人的覺悟——季大人身為國之重臣,自然也應該有這種覺悟,言出不遜便是大罪,誹謗重臣、汙蔑大君就是死罪,臣言奪他職非但不是有意苛責他,反而還有愛才、惜才之心,也算是我一份私心罷了!”說到這裏,他微微低頭,一副無顏麵對高台大君的模樣,令花恨柳在一旁不由得暗中喝彩。


    依照花恨柳的理解,這一番話雖然表麵上是鐵陀王說“不殺季平湘已經是便宜他了“的意思,但細細咂摸,卻仍有兩番目的:第一,向季平湘表明自己的立場,告訴季平湘自己仍是愛他、惜他的;第二,向大君表明自己的立場,雖承認自己與季平湘或許有些私下交情,但“一份私心”下是為誰的私心?難道僅僅是他個人的私心麽?當然不是!莫忘了他前麵的“愛才、惜才之心”之說,實際在便是在表明,自己此舉是“為我大越所盡的一份私心”罷了!也就是說,他明言“私心”,但卻處處在暗示大君,自己所懷的正式一片為國為民的“赤膽忠心”啊!


    或許早在今日上朝之前,這鐵陀王和季平湘便已料到必有不利於己的事情,彼此約定好以這種明貶暗褒、以退為進的方式互為唿應也不一定呢?


    這也正應了花恨柳與佘慶兩人之前所猜:這位鐵陀王,著實不簡單!


    從溫明賢的反應中,花恨柳也看出這鐵陀王究竟是怎樣的有權勢了,老頭麵帶怒氣、口有顫抖,伸出哆嗦著手指著他隻“你……你……你……”道了半天,卻再無說出其他話來,最後頹然垂下手臂,喟歎一聲坐迴座椅,竟兀自垂頭不再多說一句話。


    “如鐵陀王這般講,本君倒是想起先君曾說過季卿家是我大越不可多得的人才,年初早朝本君也在場,先君許諾要好好賞賜季卿家卻因為天崩之事一再延誤,今日墨卿家不提,本君反而忘了。”似沒看見自己老師的憤怒,大君反倒是心平氣和,說到最後又再而興起,重提賞賜之事。


    “陛下!”久久沉默的季平湘終於再次開口,隻不過這次說話他便要比之前說話更乖巧了許多:“誠如鐵陀王所言,臣下確實有錯,甘願受罰。賞賜一事請陛下切莫再提啊……”


    “季卿家毋庸多言,隋卿家你看此事如何?”一邊揮手製止季平湘說話,一邊點名讓隋複之說話,正所謂一靜一動,這位大君也頗有些手段。


    不成熟。花恨柳在心中默默為這大君定下三個字的評價。並非是說大君年齡下不成熟,而是在“裝無知”與“真精明”的轉換方式上不熟練。


    “陛下自有聖裁!”隋複之聞言出列躬身答道,答完以後便又自動退迴隊伍,仿佛隻是如扭了下腰、活動了下肢體一般。


    “如此,那我便來個賞罰分開吧!”大君看到堂堂禮相竟然如此言行卻也不惱,反而高興道:“宣:計相季平湘履職有功,加爵一等!”說完,又問季平湘:“本君聽說季卿家家中高堂近來身體有恙,自家臣子一直忙於忠國之事卻不能行盡孝之責,實在非我明君所為,本君就特許你十天假期,準你迴家看望老人吧!”


    “這個……”季平湘一聽,臉色大變忙上前應道。


    “哎!不能再多了!就是十天假期!”看季平湘有話要說,大君當即佯怒道,隨後話語一緩又道:“卿家若看家中尚好,假期一到定要速速歸來,大越之事還有諸多需要倚仗卿家啊!”


    “這……這個……臣謝陛下!”見木已成舟,季平湘隻得應道。


    “先別謝,剛才就說了有賞有罰,剛才是賞,接下來便是罰啦!”說完大君凝神似乎頗為愁苦,好半天才語有遲疑地說道:“再宣:計相季平湘朝堂之上出言不遜、有失我國統,就罰俸三月吧!”


    “陛下英明!”話落,群臣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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