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雖朝著一個方向走,但卻沒說一句話,一前一後始終保持著一丈開外的距離,在街頭輾轉著找天不怕三人。


    “哎喲!”花恨柳正走著神,完全沒料到楊簡會停下,待他反應過來已經躲閃不及,將楊簡撞得一個趔趄,險些摔出去。


    “你!”甫一穩住身形的楊簡轉臉就要發怒,卻見花恨柳也在一臉惱怒地望著自己。


    “你停下來(跟這麽近)幹什麽?”幾乎是同時,兩人開口責問對方。短暫的驚詫後,又各自開口:


    “分明是你擋(撞)的我!”


    又一驚,楊簡更是憤怒:兩個人各說各的理由也就罷了,為什麽還要一起說出來?心中靜了靜,見花恨柳也是滿臉驚愕的樣子,又是一陣火氣將要撲騰上來,當即道:“你先別說,讓我說完!”


    這次起到的效果果然比前兩句更好,起碼意思不是那樣相近了。但楊簡仍不滿意隻因方才在她說出“你先別說,讓我說完”幾個字時,花恨柳口中說出的八個字直接傳入了她耳朵裏:我不說話,你先說完!


    她覺得自己肯定被花恨柳愚弄了,要知道四愁齋掌握的典籍數量之巨即使是號稱天下書庫恐怕也不過分,況且眼前的這人還是天不怕的高足,誰知道他有沒有學到什麽讀取人心的方法,此時運用起來以此為樂取笑自己呢?


    “你……”張口先試探著吐出來一字,見對方果然沒有再出聲,當即鬆一口氣道:“你怎麽撞我啊?”


    說完這句,楊簡心中悔得腸子都要青了:這不是自己的風格啊!按說要是平常的自己,最起碼此時應該先吼出來一句“瞎了你的狗眼往哪兒看呢”震震場子才是,決計不會問這麽不鹹不淡的話出來。


    她後悔,花恨柳也是吃驚不已。他已做好了受楊簡刁難的準備,心裏還專門準備了幾句文縐縐不見髒字的話迴應,卻不料對方竟然這樣“溫柔”!難道換了件衣服,人的脾氣也會跟著換掉麽?


    “我……我走神了。”楊簡不主動挑釁他,他自然也不會作死地去撫楊簡的逆鱗,當即也低聲解釋道,臨末了還不忘客氣地加上一句:“真是抱歉啊!”


    這兩人隻言片語間,卻與剛才針鋒相對的情形完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這也令楊簡禁不住想起,好像兩人都在場的時候但凡有交流,基本上都是靠吼、靠受傷(以花恨柳居多)、靠昏迷結束的,今時場景應該是至今兩人第一次心平氣和地說話。


    這樣想來,似乎自己倒是虧欠花恨柳不少……心中想著對不起花恨柳,她不禁抬頭看這臉上還留著自己指印的男子:長得也太弱了啊!


    想到此處,楊簡自己也是微微一愣:我想這個幹嘛?他弱不弱和我什麽關係?即使強如父親大人那樣還不是照樣會去忙自己所謂的事業,留下年幼的自己和臥病在床的母親時刻擔心?男人的強與弱隻關乎他們自己的利益,唯有自己變強才能保護好自己。


    “婆婆媽媽!迂腐!”或許是需要說些什麽來排遣突然由心而發的黯然情緒,她瞪了花恨柳一眼,想了想這次的態度確實沒有什麽好挑刺的,隻好言不由衷地喝了兩句,便轉身繼續領著往前走。


    “莫名其妙……”花恨柳看著楊簡轉身,嘀咕道。他掂了掂手中的包袱,仿佛這一掂便能知道銀票少沒少、仿佛這一掂就能將楊簡態度劇烈轉變的原因弄清楚似的,再次與楊簡拉開距離跟上。


    隻不過,兩人剛走了沒多遠,便聽得前方傳來嚶嚶哭聲忽高忽低、時斷時續地慢慢由遠及近。楊簡示意花恨柳注意著別再撞上,往前緊走兩步便見一個穿了嶄新的紅色碎花小襖的女孩,邊在大街上走邊哭著四下張望,一看便知是與家人走散了。


    若在平時,楊簡遇見這種事幫肯定是要幫,但也隻是就近找個人花些銀子托人家領著孩子找一找,然而今天不同——她忽然想起自己病逝的母親,心中傷感的同時,亦對自己沒有完整地享受到母愛感到遺憾,此時看到找不到家人的女孩,竟然有想親自幫她找到家人的衝動。


    花恨柳對這女孩卻是另外一種態度,他不討厭小孩,相反無論是熙朝時自己家裏剛滿月的兒子還是那在晴姑娘肚子裏的仍未來得及得見天日的胎兒,他都體貼照顧、喜愛至極——他此時懷疑的是眼前的女孩當真如哭聲那般淒慘悲愴?


    他重新細細打量了一下猶在哭泣的女孩:翹起的羊角小辮、紅撲撲的臉頰、撲閃撲閃的大眼睛;嶄新的小襖、修剪整齊幹淨的指甲、攥著糖葫蘆的肉唿唿小手……若是真的與家人走散的話,那這小孩怎麽還有心情吃糖葫蘆呢?再三確認花恨柳無奈地發現:那時斷時續、時高時低的哭聲,可不就是小孩吃糖葫蘆的原因麽!


    而若說道是故意裝作走散跑到自己跟前來的話,一個小孩子能有什麽企圖呢?


    “小妹妹不要哭,告訴大姐姐叫什麽呀?”楊簡卻沒工夫去考慮那麽多,這會兒她的母愛正泛濫著、奔騰著、奴役理智著,蹲下身子就去拭擦小女孩臉頰上的淚痕。


    “不知道了。”女孩甫一看到楊簡,原本臉上還帶著哭意卻忽然變得驚詫:“姐姐長得真好看!”


    沒有比受到單純的小孩誇獎再幸福的事情了,尤其是當小孩誇自己長得好看時!楊簡此時便在心裏美滋滋的,正想謙虛兩句或者所上句“小孩子懂什麽好看不好看”時,又看到女孩突然變得一副幽怨的樣子,狠狠盯了兩眼楊簡,道:“好看的女人都是狐狸精……”


    “你——”楊簡氣得一滯,心中惱怒卻又不能對小孩發火,看了看四周也唯有花恨柳一個熟人,當即道:“笑!笑什麽笑!再笑我撕爛了你的臉!”


    花恨柳本來並沒有笑,見楊簡將怒火發在自己身上也裝作說的不是自己,但接下來小女孩又是一句“兇兇的女人連要都沒人要”後,竟當真“噗嗤”一聲笑出來。


    聽得笑聲,小女孩這才發現原來遠遠站著的那人也是與眼前的女人同路的,當即沉思數息後對楊簡說:“對不起,我剛才說錯了。”


    “知錯就改便好!”見女孩道歉,原本還有怒氣的楊簡轉而又換上一副笑臉道:“是狐狸精的確實好看,但好看的不一定是狐狸精。”


    花恨柳聽到這話卻不禁暗自腹誹:你這是直接就承認自己“長得好看”了吧?


    “不是,我道歉是因為,原來脾氣兇兇的女人還是有人要的……是我說錯了!”小女孩不居功、不妥協,沒錯的堅決不改,錯了的絕不找借口。


    “你……你……”聽完這話,楊簡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指著小女孩糾結了半天,最終還是屈服於那雙滿是淚水、害怕和無辜的眼睛。


    “你來!”惡狠狠衝花恨柳丟下一句話,楊簡將花恨柳推了出去,自己卻站迴了他的位置。


    花恨柳無奈,隻得向半場休息中啃下糖葫蘆的女孩走去,邊走還邊想:這丫頭跟天不怕肯定合得來——至少是在吃糖葫蘆上!


    越走越近,但花恨柳心中卻未想好應該怎樣說——打招唿、問姓名楊簡都用過了,事實證明沒有什麽效果;買零食哄?那感覺像是壞人才用的招數吧……那便隻能問一下家裏有誰、長什麽樣、住在哪裏啦!


    心中略定,他正要伸手去拍下小女孩的頭時,卻不料小女孩正抬起頭一臉激動地望著他。


    “小妹妹,你家人……”


    “爹!”


    這一聲喊既清脆又含著七分的委屈,就好像一對父女失散後久隔多年未見,現在當女兒的辛辛苦苦找到了自己的父親,既高興又心中委屈,要質問“為何讓我孤苦伶仃漂泊在外這麽多年”一樣,十足的苦情戲、煽情橋段。


    這在周圍人聽來,這一聲“爹”的背後,就應該是這樣的戲碼,然而花恨柳卻不這樣想——或者說此時他腦袋空空,根本就沒能力去想說明東西。


    而楊簡那邊,在聽到小女孩脆聲喊出的“爹”後,第一個反應竟然是:他已有妻室?


    不過,待她看到花恨柳那張比自己還震驚的臉時心中大鬆一口氣:看來中間是有什麽誤會了……


    這思想轉念之間,連楊簡自己也沒注意到自己的心思竟然因為花恨柳發生了一些偏轉。


    “你……能看出來我長什麽樣?”花恨柳定定神,意識到自己臉上的彩紋十二個時辰裏都不會抹掉,一個初次見麵的孩子怎麽會認得自己長什麽樣子?況且還是認“爹”這種事情!


    “好看!”女孩先是一愣,不明白自己眼前的這個“爹”為什麽會突然這樣問自己——平常的時候,她都是被緊緊地抱住,趁著不注意的那會兒被狠狠撓一撓腋窩的。


    不過既然問了,那便迴答肯定是沒錯的。隻不過這個迴答在提問者聽來,實在是沒什麽意義。


    “你……你說我是你父親,那你可知道我身上有什麽記號沒有?比如缺根手指頭、胸上有顆痣、背上有條疤什麽的?”


    “嗯……應該沒有吧……”女孩聽到後先是很努力地想了想,發現自己平時真的沒有注意到這些,略有不確定地迴答道。


    “那你知道我住哪裏麽?”


    “不……不知道……”見花恨柳越問越急,女孩明顯地感覺到氣氛不對了。


    “你看不到我的臉,說不出我身上的特征,連我住哪裏都不知道,我怎麽迴事你爹呢!”花恨柳大舒一口氣,心想果然這女孩是故意裝作走散跑到自己跟前來的。


    “我……我……”女孩見自己所認定的“爹”竟然不認自己,心中越想越怕,不禁“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求你別不要我啊,我很乖的,一點都不饞……”


    “你……”花恨柳也沒想到自己一句話竟然直接將水庫大閘炸開了,看著周圍路人一個個對他指指點點的樣子以及正一臉驚詫著趕過來的楊簡,他慌忙去哄道:“你……你別哭啊,我不是不要你!我是……”


    說到這裏,花恨柳也說不出應該怎樣向一個孩子解釋了。


    “怎麽迴事?”幸好這時楊簡走到跟前,花恨柳忙拉過她:“快,哄孩子!”


    “哄……”楊簡大驚,殺人掠陣她會,哄孩子誰會?就是天不怕那也是被她揍大的,何曾哄過?


    “那……那個……你又不知道自己叫什麽……”楊簡也著急,她沒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想親自送迴家的女孩,竟然是不記得家在哪兒、不知道自己叫什麽!


    “對啦!”楊簡忽然急中生智,道:“今天元宵節,你既然不知道自己叫什麽,那我叫你燈籠怎麽樣?你看滿大街的都是好看的燈籠!”


    急智有妙用,沒想到楊簡的話果然吸引了女孩的注意:“燈籠?”見楊簡點頭,她朝四周一看果然有許多燈籠,有的掛在樹上,有的是原地紮起的,有的是一種顏色,有的是七彩的顏色,有的能動,有的靜止……


    “太好看的燈籠我不做……太好看的女人都是狐狸……”仿佛是一定要秉承什麽信念,女孩邊看著各式各樣的燈,邊兀自低語道。


    “我就做那個燈籠!”忽然,女孩的目光一亮,指著遠處的一盞燈道。


    那根本就不能算是一盞燈了,可能是由於清掃不力的原因,那處掛在柳樹上的燈籠已被破壞得麵目全非,表層上糊的紙支離破碎,有一半早已不知所蹤,黑黢黢的骨架猶自強撐著,與雪後染白的柳枝形成鮮明的對比——她怎麽會看上這個?


    雖有疑問,不過此時的楊簡和花恨柳卻顧不得那麽多了,越來越多的路人慢慢圍了過來,有同情孩子的,有指責“父母”的——這令兩人尤其不自在。


    “好好,就做那盞掛在柳樹上的燈籠,那就叫柳燈籠好啦!”楊簡說完,剛一聽到女孩開口說“好”便抱起她與花恨柳逃似的直接從人群中衝出,選定了一處方向狼狽逃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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