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恨柳記不清自己在佘慶婚事那晚究竟是怎樣迴到佘府的了。


    說也有趣,他那天分明就是從佘慶家出來,自己醒來時卻仍在佘慶家裏——隻因叫做“餘府”的那個佘慶家又變迴了那個劉府,隻因是城主府的那個楊武家已經變作了佘慶的“佘府”。


    城主大人說話就是爽快,說送宅子果然第二天就行動了——不是楊武自己往外搬,而是他雇了近十輛雙套馬車跑到劉琮府前,將一對新人的家什利落收拾幹淨又載到了城主府。


    如今的城主府,正門仍是那塊牌匾,後門卻已經換作了一塊刻著“佘府”——不錯,不再是“餘府”——的牌子。


    雖說是後門,但比起一般百姓家的院子大門可也算得上是“朱門”了,門扇、門楣上新貼的紅色喜聯,更讓這“朱門”顯得名副其實。


    此事細說起來也足以夠楊武難堪。他當時隻想到將宅子送出,卻從未想過自己還能去哪裏落腳,待到第二天清早才想起這事,於是立即修書與佘慶商量:我先在宅子裏借住一段時間,以後肯定搬出去如何?


    佘慶哪裏敢真正做主,立即收拾東西搬進來,然後當麵對楊武說:城主想住多久便住多久,佘慶從來都在心裏將城主奉若長輩……


    花恨柳記得清楚的也就那麽一件事:楊武被人刺殺了。


    當然,他第二天看到楊武一早就來向天不怕請安時,想起了楊武沒被刺死這件憾事;而等他清早睜著惺忪的雙眼出門想曬曬太陽時,那弱柳扶風的身姿毫無違背感地衝撞進他的眼簾,令他頓時睡意全無、精神一陣——這人果然跟來了!


    花語遲全然已無昨晚的頹廢,倒是當他看到驚若木雞的花恨柳後,嫣然一笑,道:“公子和奴家一樣有這曬身子的喜好啊……”


    這一天的花恨狀態非常不好。而實際上不止那一天,其後的兩天時間裏他都是在平常人麵前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在花語遲麵前一副神經緊繃、精神高漲的模樣。


    天不怕說,自己的愛徒是入了魔障了——而這個魔障,叫做情網。


    後來……後來整天忙著處理政務的楊武趕迴來了,三天不見蹤影的墨伏也出現了,還有佘慶、劉月英這對新人以及花恨柳的貼身保鏢,都齊聚後院,一邊對腦袋腫痛、嚎哭不停的天不怕又疼又哄,一邊對手執水瓢、怒氣未消的花恨柳又勸又罵。


    最後,此事以花恨柳買來十串糖葫蘆賠罪告終,而考慮到花恨柳目前身無分文,這些費用就由花恨柳的愛徒——佘慶出了。


    天不怕很開心。連著兩天都能吃到糖葫蘆,還能吃到飽,他很知足,所以第三天一早他就和花恨柳商量:“你輕輕打我,我使勁兒哭,騙他們來給我買糖葫蘆怎麽樣?”


    那一天,天不怕如願了。但奇怪的是第四天、第五天天不怕卻不再主動來找花恨柳了。


    當先生的挨了揍以後終於明白:花恨柳這是借著揍自己出氣呢——怪不得打在身上真的疼呢。


    這期間裏還發生了許多事,比如說佘慶不出所料地請辭了,比如說宋長恭似無事般來請了楊武幾次去商討投降的細節。另外一些李家長張家短的事情更是繁蕪,在此便一一帶過。


    唯一在花恨柳、天不怕等人看起啦比較值得注意的事有兩件,一是莊伯陽來信了,那天他得知花恨柳所學是“雜學”後便轉身乘馬而去,過了一個月的時間終於有了音信。信中他表明自己現在身在衛州——不言而喻,他這是選擇去輔佐那個被楊武看不起的蕭書讓了。相信不久以後,他莊伯陽、“愁先生”、四愁齋就要被天下儒生罵個遍了。


    “罵便去罵,人各有各的活法。我們被儒生罵的次數還少麽?”天不怕倒是很冷靜地看待這件事。


    實際上,不隻天不怕冷靜,楊武、墨伏都是那樣不正常的冷靜。若說還有一人為這四愁齋的名聲著急,那也恐怕隻有花恨柳一人了。


    在墨伏看來,自己行得正站得直,外麵如何風雨都不關他什麽事;在楊武看來,自己做的事情不比莊伯陽離經叛道輕多少,自然也不會做賊喊捉賊的勾當;天不怕的底線劃得非常清楚:隻要別因為名聲臭了,沒有人賣給他糖葫蘆吃就好。


    不過,當另一件事被大家都知道了以後,就不再那樣從容、那麽冷靜了:田宮所說十日之內必迴,眼下已經過去了半個月,卻依舊沒有音信。


    心中最焦急的當屬墨伏。他雖與田宮一直以上下屬相稱,但感情一直深若父子,況且現在天不怕承認了田宮的四愁齋門人身份,自己也是他真真正正的先生了。現在田宮沒了音信,自己怎能不急?


    楊武在這個時候所作所為,也正是貼合了一門師兄弟之間的情誼。他聽說此事後,立即吩咐楊軍率三百衝煞軍沿途搜尋、接應,並發動各處眼線密切關注田宮蹤跡。


    又過了幾日,墨伏向天不怕告聲罪,自己也從宋長恭那裏支了五百兵馬,親自去查了。


    派兵、接應的事情花恨柳都幫不上什麽忙,他隻好一邊跟著天不怕學習那一背簍的古書,有不懂的就主動問,一邊帶著佘慶著重給他看兵法方麵的書籍,有不懂的便主動答,這樣在學生與先生之間不斷變換角色,發揮著傳幫帶的作用。


    轉眼之間,便到了臘月二十八。


    田宮依舊沒有消息,連後來跟去的楊軍、墨伏也沒有傳迴消息。


    但另一方——去接應楊家二爺楊威的楊簡一行人卻又消息傳迴:人雖然沒接迴來,但是卻見到了。詳細的事還需要當麵講,領有意外收獲也需當麵請示。預計十日後便可迴到熙州。


    發信日期是臘月二十,便是說,楊簡最遲除夕晚上就能迴到熙州了!


    最激動的,卻不是楊武。此時的楊武根本就看不出有絲毫高興的情緒,他本想著趁年底一家團聚,卻不知道什麽原因自己的弟弟竟然不肯來見自己一麵;更何況,簡兒還在信中說,有其他需要當麵請示的事……


    楊簡的能力,楊武絲毫不會懷疑,除了在劍術方麵照自己差了一些,其他方麵都足以算得上是出類拔萃、無可挑剔。但這樣的楊簡仍然會遇到自己處理不了的事情,那該是怎樣棘手的事情呢?


    既然無從所想,楊武倒也不一直惦念,反而是對於楊簡,他心中苦澀難言,微微一歎:縱有諸般好,卻依然……難道真要依老祖宗所說的那樣辦麽?


    最激動的人,也絕不是天不怕——若說心中最悸動的人,天不怕絕對是當仁不讓的人選,因為他知道,楊簡迴來以後自己真正的苦日子便要開始了,到時候會受到怎樣的折磨他自己想都不敢細想。這個時候的天不怕,見誰都似見了親人,和誰說話都是諸般小心翼翼,隻是在沒有別人的時候悄悄地跑到花語遲懷裏去哭,悄悄地求佘慶買糖葫蘆給他壓驚——花恨柳不明白,為何花語遲與天不怕的關係會相處得那麽好,或許是因為天不怕年齡小,對男女性別還沒怎麽分得清?又或者是小小年紀的天不怕,就已對這種事見怪不怪了?若是前者,那麽天不怕便是弱智了;若是後者,那幾乎可以肯定他以後也會走上與宋長恭一樣的路子——想起來初次見麵時那一臉淚痕、鼻涕肆流的天不怕喊出的那聲“嶽父”,花恨柳不敢繼續往下想了。


    最激動的人,當屬花恨柳。


    莫忘了,花恨柳為何會來到此間?隻不過是心裏堵著一口氣,想衝著柳笑風與楊簡二人暢快罵一通罷了——最好能讓他有機會狠狠抽這兩人一人一鞋底!


    在延州時,天不怕告訴他“此間無柳”,冷了他半截心,讓他一度以為瞎子就是開他玩笑、單純騙他捎話的。


    但好在還有楊簡。


    這就像在坐標軸上標點,隻有找準原點了,才能將其他點標準、標好——在柳笑風還沒有消息的前提下,楊簡就是這個原點,就是花恨柳在此間混沌一世也好、英雄一世也好的參照。


    在心底,花恨柳仍堅信這時間還是有柳笑風此人的,隻不過也許他還沒嶄露頭角,隻不過也許他叫的是另外一個名字——就跟自己一樣,也許本來姓柳,也許後來改成了姓柳。


    所以在聽到楊簡不日將返迴的消息後,花恨柳舍下臉麵向佘慶借了一兩銀子——這和天不怕全身的家當相抵——去添置了一身新行頭,最重要的是將自己那雙已經開始磨得起邊的鞋換下來。接下來的時間裏,他便始終在糾結一個問題:到底是用左腳的鞋抽楊簡,還是用右腳的鞋抽楊簡。


    是左還是右,這是個問題。


    思慮再三,他決定還是循著“左為上”的古訓,將代表地位高些的左腳鞋留給那個自己仍未聽聞消息的祖宗柳笑風,將這右腳的鞋,響亮地賞給楊簡便好!


    而至於這響亮的嘴巴抽出去以後如何解釋,花恨柳卻不會去想的。家鄉風俗也好,看不慣楊簡那張臉也好,反正隻要打出去,他楊武也肯定不會就因為這事殺了自己——況且還有天不怕呢,到時候說不定最不想讓花恨柳受欺負的便是這位先生了:父輩債子孫償,先生仇學生報,天經地義!天不怕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舍得讓自己的愛徒受委屈?


    他的算盤撥弄得劈啪聲響,一心隻盼著楊簡快些迴來。


    臘月三十,另外一個叫法叫做“除夕”,是一年的最後一天,也是一家人團圓、喜慶的一天。


    天剛剛亮,便有先行的探馬迴報:日中時分,接應的隊伍就將到達!


    終於,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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