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初春對一個南方人而言隻是冬天的延續,但即使如此,周曉楓仍舊要帶我去踏青。


    “有青可踏嗎?”我看了一眼灰蒙蒙的窗外。


    “郊區可以試一試。”


    “去哪裏?”


    周曉楓掏出手機,把導航打開,輸入“潮白河孔雀城”六個字。


    “還是去城裏嗎?”我隻關注了最後一個字。


    他單手撈了我出門,幫我把圍巾緊了緊,“別問那麽多好不好?留點想象空間嘛。”


    “北京……還有什麽好想象的?”


    “哎,首都哦,還是有很多好地方的。”


    氣溫低,風大,不過陽光很好,車越往郊區開,視野越開闊,慢慢地,可以看到一條開闊的河流幾乎和車道平行。


    “北京還有這麽寬的河啊?”


    “這就是潮白河。”周曉楓瞄了我一眼,“你對北京了解不夠,對它有偏見。”


    “也不是有偏見,我也知道京郊有很多山、森林甚至濕地,但是這些需要開車這麽久。”我看了一下時間,“你看,不堵車都要一個多小時,享受這些自然風光需要付出的時間成本太大了。”


    “再怎麽樣也比香港好吧?香港都能待下去,你跟我說北京你待不下去了。”周曉楓穿梭在高大的梧桐樹中,雖然梧桐樹還沒發芽,寬闊綠化帶裏的櫻花樹也是光禿禿的,但再過兩個月,這條道就會姹紫嫣紅,令人神往。


    “現在讓我迴香港去,我也受不了。”閑雲野鶴的日子過久了,很難再忍受那種時間、空間和精力被全方位碾壓的生活,收入高是有代價的。“不過話說迴來,香港的空氣質量比北京好太多。”


    “北京也就是市中心不好,你看這裏好不好?”


    我沿著潮白河的河堤往遠看,隱約可見一片森林,平原地帶的森林和山區不一樣,雖然少了起伏的秀美,但貴在一馬平川的壯闊,令人心曠神怡。


    “好是好,但是跟我的生活有什麽關係呢?我又不會天天來這裏。”說罷我重新後仰,陽光刺眼,我閉上眼睛,隔著玻璃陽光也是暖融融的,這樣的溫度配合著一些顛簸,我打了個哈欠,睡意來襲。


    等我醒來的時候,眼前是售樓部。


    “這是哪裏?”我看到兩個妝容精致的售樓小姐款款走來。


    “帶你看看房子。”周曉楓把帽子遞給我,打開了車門。


    別墅,獨棟,一線觀景,這是周曉楓已經篩選過的關鍵詞。


    “這個時候買房,你瘋了?”迴程路上,我跟他嘀咕,看中的房子每棟都不低於1000w,還不算裝修。


    “你隻管說中意那一套,別的不要管。”


    我深唿吸一口氣,腦袋有些懵,“周曉楓,我們北京有房子。”


    “是,有兩套,但是你不願意住啊。”他迴頭看了我一眼,“你不願意住就不願意住,但兩個孩子遲早是要迴北京上學的,你不會就讓他們在小鄉鎮上讀書吧?”


    “可是,住這裏,那上學也麻煩啊,這都……通州?望京?”我四處看了看,也沒看到具體路標,但印象裏還是有模糊記憶。


    “這附近有私立。”周曉楓頓了頓,“要是你不想讓他們那麽早讀寄宿,也可以就近入學,這裏的中小學雖然比不上什麽海澱區,但是比我們老家的鄉鎮學校那還是好太多。”


    我一時半會竟找不出反駁的話,但是慣性使然我還是不想離開我已經住舒適了的小鄉村。這個習慣讓我自己也很詫異,畢竟小時候,最向往的就是大城市,哪怕幾年前,我對於鄉村也沒有任何好感——覺得鄉村落後、邋遢、人情繁瑣、物資匱乏等等。但是經曆了這次疫情,又實實在在地當了一年多村婦,我竟然喜歡上了這種可以隨時隨地自己動手改造生活的自由,自由的能量太充沛了,竟能把我腦子裏那些負麵的標簽一個個轉化成正麵的詞匯,落後成了傳統優良,邋遢反倒環保節能,而人情繁瑣可以治愈城市人的內心孤獨,至於物資匱乏——吃穿用度是不匱乏的,匱乏的是欲求不滿,那些時尚的、奢侈的、潮流的東西真的就是必需的嗎?未必,反正這一年,我的護膚品都換成了國產超市貨,臉上皮膚反倒好了很多,睡好吃好勞作規律心情清爽就是最好的保養品。如果周曉楓不搬出孩子的教育來說事兒,我估計毫不猶豫就反駁了他。


    “這個計劃太龐大了,先不著急吧。”


    “靈兒後年就要上小學了,你看,我們今年買了,裝修花半年,這還是順利的,按照如今這動不動靜默的節奏,裝修可能不斷後延,那裝好了之後總要透個一年半載吧?這樣子算下來,我們現在就要著手買房了。”周曉楓邏輯清楚,我找不出任何漏洞。


    “沒有購房資格了啊。”周曉楓名下已經有了兩套房。


    “用你的名義來買。”


    “我沒那麽多錢!”我立刻喊了出來,“我不買。”


    “誰要你出錢了?”


    “你出?”我也不願意,他公司要上市,到處都是花錢的地方,就算前兩年賺了點錢,這疫情一來,各行各業都在縮水,不留著現金在手上過冬,還買這種顯然很難流通的獨棟別墅,這個投資決策太魯莽了。“周曉楓,現金為王啊你懂不懂,別把自己套牢了。”


    “這麽心疼我?”他笑了笑,“那你就委屈一下,帶孩子們迴北京好不好?”


    “搞了半天你原來在演苦肉計啊?”我不滿,扭頭看窗外,不理他。


    周曉楓把車拐進一家餐館,“這家涮羊肉不錯,就這裏吃飯吧?”


    不知不覺就中午了,“不要吃羊肉,膻。”


    “這家不膻,不然也不會帶你來。”


    我不喜歡吃羊肉,但是好像肚子確實餓了,就跟著他下車。


    火鍋燒得滾燙,周曉楓動作麻利地夾起各種食材在湯鍋裏翻騰,“這個韭菜花的蘸醬很好吃。”


    “我不要,就芝麻醬好了。”太衝的味道我都不喜歡,我把奶白菜和海帶結撈起來,順帶了兩片羊肉夾在中間,我小心挑出來放到周曉楓碟子裏。


    “怎麽突然想起吃羊肉?”其實我們南方人都不怎麽喜歡吃羊肉,我以為周曉楓是在北京待久了,跟著改了口味。


    “我平時也不怎麽吃。”他笑笑,然後突然低了聲音在我耳邊說,“昨晚消耗太大,補一補。”


    雖然四周都是吵吵嚷嚷,別人肯定也聽不到他說什麽,但我還是像做賊一樣環顧一周,不由臉微紅,“正經點。”


    周曉楓輕咳一聲,坐正了,“那我們繼續來說房子的事情吧。”


    “房子別買了,我們現在住的房子夠了,別折騰了。”老百姓過日子,哪有那麽多稱心如意,想想那些為了孩子讀書擠在老破小裏麵的家長,我那點嚷嚷著空氣不好的委屈簡直就是矯情。


    “另一套房子我已經掛在中介在賣,有賣家願意出價600w。”周曉楓又往我碗裏夾腐竹,“這個你最愛吃的。”


    “不錯啊,這個行情下你還能賣到600w。”


    “當時就是做投資用,不大不小三居室120㎡的房子,學區很好,出手容易。”周曉楓有點得意自己當年的眼光。


    “你不用這麽急著出手呀,過幾年可能漲得更高。”


    “見好就收,我已經差不多翻倍賺了……往後行情會更差。”周曉楓又往我碗裏放了兩片猴頭菇,“這個房子的錢夠付那個別墅的首付了。”


    “這樣的話,你自己就有資格購房了,幹嘛還要用我的名義?”我不想占他的好處,畢竟從法律角度看,我們資產不共有。


    “我就想給你,寫你一個人名下。”周曉楓淡淡地說。


    我抬頭看了看他,他眼神堅定,並不是戲言。


    “不著急好不好?我真的覺得沒必要。”我也愛財,但是我不想占便宜。有時候我也挺恨自己這點兒看起來清高的德性,如果稍微市井一些,當年跟肖之南就成了,哪還有後麵這麽多事情?這些也就是想想而已,我也知道那些市井行為的代價,誰都不是傻子,錢方麵讓了,其它方麵可就要進了,比如現在,如果這個房子周曉楓買了下來,我就完全不能拒絕來北京了。


    “我不想再這麽分居兩地了,如果這個房子可以解決這個問題,這筆錢花得值。”周曉楓眼神殷切,“你們迴老家之前那一年多,我很開心,每天迴家都能抱到孩子,能摟著你睡,真好。”


    “切,你可是晾了我大半年好不好,這麽快就忘記了?”想起那些日子,我對北京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點兒好感又下降了。


    周曉楓有些不好意思,他放下筷子,拉起我的手,“對不起老婆,我錯了,你給個機會讓我好好彌補當初對你的傷害好不好?”


    “哎,這話不該我來說嗎?”


    “是我小肚雞腸誤會你了。”


    “你這麽肯定?”


    “難道沒誤會你?”


    我哈哈一笑,把手抽出來繼續涮我那片土豆,土豆切厚了,一時半會兒還煮不熟。周曉楓畢竟還是在意,他低頭吃了幾口,等我不笑了,“我有沒有誤會你?”


    事情過去了那麽久,孩子都能滿地跑了,就當迴想一件陳年往事,我歪頭思索了一會兒,看了看他有些緊張的眼神,“有時候知道了真相反倒不好。”


    周曉楓咳了兩聲,喝了口水,他拍了拍胸口,“你說吧,我承受得了。”


    “你誤會我什麽了?”我正色問他。


    “我……我以為你們上床了。”周曉楓有些吞吐,“你們……上床了嗎?”


    “我說了,我答應過你的事情是一定會做到的。”


    “那就好,嗬嗬。”周曉楓神色突然就放鬆了,“那你肩膀上的傷怎麽迴事?”


    涮來涮去,我最愛吃的還是牛百葉,就是嚼起來費勁,我腮幫子鼓鼓地,一邊使勁兒嚼,一邊看著周曉楓的眼睛,他就像等著老師公布成績的學生一般,默默的等著自己的分數,時間越久就越失望——因為按慣例,老師都是從高往低地宣讀成績。


    “他咬的。”


    周曉楓眼底醋意翻滾,我能感覺到他胸膛在加速起伏。


    如果是肖之南暴力所致,他至少有一個發泄的出口,也許飛到倫敦去找他打一架也是可以的;但是咬在那麽個私密又敏感的位置,就很難去追究誰的責任,至少,我要允許他足夠親密,他才能咬到那個位置。


    我夾了一筷子剛涮好的羊肉,堆到他喜歡的韭菜花碟子裏,然後靜靜地看著他,直看到他平靜了,又低頭吃東西了,我才說話,“你其實早就知道,為什麽要問?”


    “不死心唄。”


    “你的意思是,如果是別人咬的,你就不會那麽生氣?”


    周曉楓嗤笑一聲,“誰說我生氣了?”


    “好,你沒生氣,那這事兒翻篇了嗎?”我又給他加了點兒水,這會特別慶幸吃的是火鍋,餐桌上總有那麽多活兒得幹,四周又是各種嘈雜,有些話題聊起來就不那麽尷尬了。


    半晌,他才問,“你們還有聯係嗎?”


    我掏出手機,打開肖之南的微信,遞給他,“你自己看。”


    “刪除聊天記錄誰不會呢?”周曉楓話這麽說,還是迅速看了一眼。


    “咱們都是科班出身,要恢複點什麽數據那不是手到擒來?”


    周曉楓馬上把手機塞到自己兜裏,“好,我等會就拿迴去恢複數據。”


    “那我用什麽?”我愕然。


    “附近有個商場,我送個新手機給你。”他粲然一笑,“這個手機,明天還給你。”


    算了,我自己作死要挖個坑,那就自己跳吧。


    周曉楓說話算話,第二天晚上迴來的時候,他把手機還給了我。


    “找到什麽線索了嗎?”我饒有興趣地問他。


    他閉口不言,脫衣服準備洗澡。


    我並不緊張他翻看我的手機,因為自從劄幌分別,我和肖之南就再沒聯係,即使逢年過節都沒有問候。當然,我們的朋友圈是相互可見的,可見是可見,我們互相都不會點讚,具體說,是肖之南不會給我點讚,我是無讚可點——因為肖之南的朋友圈還停留在2年前。他就像突然從我的世界裏消失了,都有點讓我懷疑過去的那些共處的時光是不是在做夢,有那麽一點點的失落,不過更多的是內心安穩——遠離了他的圈子,也就排除了一切餘燼複燃的可能,畢竟,孩子都兩個了,這輩子跟周曉楓是沒法掰扯清楚了,那就不要再給自己整出什麽需要掰扯的幺蛾子事情出來,人到中年,所謂的妥協就是這麽一步一步地、不知不覺地、毫無備選方案地發生了。


    我把手機卡重新裝迴來,畢竟這個手機用習慣了,若不是周曉楓整這麽一出,我完全沒想過要換手機。


    周曉楓洗漱出來,看到我擺在床頭櫃上他新送的手機。


    “怎麽,新手機不好用?”那是蘋果的最新版。


    “用慣了華為,還得適應適應。”


    “喲,科班出身的,手機都用不靈光了?”


    我不理會他陰陽我,把新手機放進我的背包,“蘋果拍照效果更好,我就當個相機用吧。”說罷我關了床頭燈,先躺下了。


    “吳一荻,你不想看看我的手機嗎?”


    “不想。”


    “怕你不能活著從我的手機裏出來?”


    “對啊。”我有點困了,隻想快點結束話題。


    身邊突然一陣涼風,周曉楓掀開被子貼了上來。


    “我會讓你活著出來的。”他咬著我的耳朵說,“我也沒有秘密,你什麽都可以看。”


    “好吧,你明天給我看看吧。”我翻身朝外,嫌他吵。


    周曉楓把我掰過去,手開始解我睡衣胸前的紐扣。


    “我累了。”睜開眼睛看著他,止住他的手。


    “生氣了?”


    “沒有。”


    “那幫幫我?”


    我無奈,任他安排,“周曉楓,你精力這麽旺盛,平常我不在的時候你怎麽辦?”


    “所以啊,別再離我那麽遠了好不好?”他探手入我懷,掌心摩挲著,眼看著就要吻下來。


    我推開他,坐了起來,靠在床頭,“就算我在這裏,按你這個頻率,我也受不了啊。”自從迴了北京,他幾乎每天晚上都要,有時候迴來晚了,我早睡了,他半夜也會把我弄醒。


    “你不在,我就沒想法,你在,我就忍不住,怎麽辦?”他已經解開了我的內衣搭扣,“今天翻了翻你的微信……就是經常互動的那些朋友的對話來往,我第一次從這個角度去了解你,感覺很奇妙,像重新認識了你。”他拉我入懷,讓我背靠著他,又開始蹭我的脖子,順著脖子往下,嘴唇在之前被肖之南咬過的肩頭來迴磨蹭,那裏早就愈合了,隻留下一個淺淺的粉色痕跡。


    “好癢。”我身子一縮,偏頭避開他。


    “我一直想走進你心裏,但是你對我……似乎並不想敞開,以前不知道,是因為你很少讓我參與到你的圈子裏,我以為你就是這樣的人……今天我才發現,你其實隻是對我如此……”他在我背後低聲說,語氣裏有低落之意。


    “喂,我隻讓你看肖之南的聊天記錄!”我轉頭看他,對他未經我允許就翻看我其他聊天頗為不滿。


    “順便看了唄……誰要你倆的聊天記錄少的可憐,幾年了,加起來不超過五句。”他辯駁,但好像又不是那麽理直氣壯。


    “我倆孩子都生了兩個,我還要怎麽向你敞開?”氣不過他說這些廢話,我把被子猛地拽起,裹住自己上身。


    “心裏!我說的是心裏!你那些不高興的,不痛快的,不喜歡的,從來不會主動跟我說,當然,你高興的,痛快的,喜歡的,如果不是我剛好在場,你也不會主動跟我說,你就埋在你心裏,對我像個陌生人一樣!”


    我看他麵紅耳赤地朝我控訴,從沒想過他會在意這些,仔細一想,好像他說的句句屬實,我吳一荻確實對周曉楓沒有分享的欲望。


    “全被我說中了對不對?!”他語氣變得強烈,我不由得往後退了退。


    “你要幹嘛?”


    他用力扯下我身上的被子,直接撲到我,不由分說就堵住我的嘴,突然就開始了,痛得我不禁失聲。


    他停了下來,盯著我的眼睛,“張愛玲說,通往女人靈魂的通道是這裏,你說她對不對?”


    第一次被他這麽粗暴對待,我心有餘悸,渾身緊張,聲音有些變形,“我不知道。”


    周曉楓心軟了,他低頭輕吻我,又恢複了他以往的溫柔,直到感覺我放鬆了,他才繼續。


    “你知不知道,我越是夠不到你的內心……我越是想這樣……這樣……”他帶著欲求不滿的憤慨,這些憤慨劇烈地衝撞著我,我內心驚恐,但身體卻受到很強的刺激,這些情緒交織一起,洶湧而至到我的胸口,像關不住的猛獸一般要衝出來,我突然失聲痛哭。


    事後,他抬起頭來,舔著我臉上的淚水,還有汗水,吻我,一邊吻一邊問,“弄疼你了吧?”


    我全身發燙,失重的感覺還在延續,疼是疼,但我也體驗到了男女之間別樣的歡愉,從這個角度考慮,我甚至還很感謝周曉楓。


    見我不做聲,他輕輕唿喊我,“對不起……”他俯下身,安撫我。


    我讀過張愛玲,她是一個靈魂太豐富的女子,但是我相信,未必每個男子都可以如此抵達女子的靈魂,因為這種通道能奏效的前提是:她的靈魂必須先被喚起啊。


    見我不言語,周曉楓輕歎一口氣。


    “你為什麽哭?”


    “情不自禁。”我微笑,“你快樂嗎?”


    他輕輕吻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別,不值得。”我說的是實話,情感若不能雙向奔赴,吃虧的就是那個太執著的人。


    “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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