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有衡的新書寄給我的時候,我正在柴火灶邊用泉水泡臘八粥的豆子。這豆子據說要泡一天一夜,我看著網上的步驟依葫蘆畫瓢,我們老家這邊其實沒有吃臘八粥的習慣,我看著這些雜糧煮爛了就跟平常我給吉吉做的輔食一樣,才有了興致來學一學,一來可以應景,二來也換了個輔食花樣,孩子們自然是最愛的。


    沒有暖氣的南方,濕冷濕冷,最舒服的地方就是這個柴火灶邊。每天冷到起床都成為巨大壓力的清晨,我都是被樓下鬆針燃燒的味道喚醒,全家起床最早的就是整天守在灶邊生火的奶奶,枯枝敗葉和柴棍子堆滿了的灶角,我和奶奶輪流“值守”,絕對不會浪費這整個房子最舒服的地方一分一秒。


    “奶奶,想不想跟周曉楓去北京?北京有暖氣,整個房間都暖烘烘的。”泡好了豆子,我拿起火鉗扒拉了幾下火坑裏的烤紅薯,又接過奶奶遞給我的幾截鬆枝,鬆枝有豐富油脂,耐燒。


    “不去。”年齡大了的人,哪兒都不想去。“比起以前啊,現在日子好過多了,你看這種好柴,以前哪有哦,山上茅草都薅光了。”


    家裏沒有能打柴的人,這些柴的獲得隻需要一個電話,然後小三輪車拖了一整車開進院裏。人家幫我劈好,碼好,服務到位,我們隻用享受柴火,而且價格很便宜,畢竟如今的山林茂密,大家都用煤氣,所以柴木資源豐富。


    “那以前的冬天都咋過呢?”我挨著奶奶,搬了個小馬紮坐下來,把新書拆了牛皮紙包裝,扔到爐膛裏當柴燒了。


    奶奶舉起她像老樹枯皮一樣的雙手,“這個手上啊,都是爛凍瘡,又痛又癢,看不得。”


    我把書擱在膝蓋上,伸手摸摸她滿是褶皺的手指,上麵還有當年留下的疤,“這是凍瘡的疤嗎?”


    奶奶嗬嗬一笑,“這個不是,這是砍柴傷到的,那個時候笨哦,不會,你爺爺有時候出診了,我不得不自己做飯,就用這把鐮刀削柴削傷的。”她拿起腳邊一把年代久遠的砍柴刀,給我模仿當初受傷的場景。“你爺爺當時迴來看到我滿手的血哦,還以為我把自己的手剁了呢哈哈哈。”


    “可是奶奶,您咋不會砍柴呢?”我外婆說她6歲的時候,燒火的活兒就歸她了,砍柴是基本功呢。


    奶奶不好意思笑笑,“我小時候可沒做過這些,都是嫁給你爺爺後才開始做這些事情呢。”


    “奶奶的爺娘肯定很心疼您,舍不得您做這些粗活。”


    “我小時候過得確實很幸福哦。”奶奶微笑著,她盯著爐膛裏的火苗,眼睛裏亮晶晶,神情就這麽滯住了。老人家話說多了耗神,事兒想多了也耗神,所以很多話題稍稍聊一聊就好,她精神頭好就多聊兩句,精神頭不夠就少說兩句,在這邊住了這麽久,我還是能摸到老人家的生活習性。


    我也不打擾奶奶發呆,翻開了膝蓋上鄭有衡的新書,《如果石頭會說話》,這是一本針對小朋友的地質科普書,具體而言是記錄著他和女兒們在拉孜附近的徒步日常,隻是這些日常以認識石頭為主,穿插著他的一些科學教育理念和自己大量的手繪圖——鄭有衡的手繪精準且有趣,這是他身為地質工作者的基本功,當然,也有身為父親的責任和深情。


    畢竟是針對少年兒童的書籍,我一個小時就翻完了。


    “師兄,大作剛剛拜讀完。”我給他發微信,附帶一張拍書的照片,背景就是熊熊燃燒的爐膛。


    “誇張了哦,還大作……這個灶好有感覺。”鄭有衡迴複挺快。


    “哎,偏題了。”


    “有空你也寫一本。”


    “哎,這也偏題了。”


    他發了三個大笑的表情包,“試一下嘛。”緊接著就是一個編輯的微信名片發了過來,“鄭薇,我大侄女,現在供職一家出版社,負責少兒圖書板塊,有興趣聊一聊唄。”


    “師兄,你太高看我了。”嘴上雖然這麽說,內心也是有一點點波瀾的,尤其是這半年埋頭苦幹園藝,自己也有事沒事記錄了一些身邊植物和日常,word上顯示也有了10w來字,如果整理整理也許真的可以輸出個什麽主題呢。


    “試一試,等你好消息,我先開會去了。”鄭有衡已經是一把手,開會可沒時間刷手機。


    晚上,周曉楓給我電話。


    “兩個小的呢?”


    “睡了啊。”


    “這麽早就睡?”


    “冷啊,自然就早早睡了。”我正在泡腳,泡完腳也打算去睡覺了。


    “早知道這麽冷,就來北京啊。”


    “別,又不是第一次在這裏過冬,再說,我寧可凍,也不要唿吸北京的空氣。”


    “沒這麽可怕。”


    “我就是不想過來。”這話已經說了好多遍了,可是這次說起來我自己腦子裏都一激靈——我好像對北京很迴避。之前我總認為是自己不喜歡城市,但是不論是在深圳、洛杉磯或者香港,我都沒有這麽抗拒過城市生活,可能我就是特別拒絕去北京。


    “那怎麽辦?兩個孩子以後還是要來北京上學的呀。”北京的教育資源自然是全國最好,孩子們大了也就由不得我這麽擅自做主了。


    “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我覺得水不熱了,準備擦腳,“我等會再打給你,水有點涼了。”


    真到了房間,我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棉被裏不留一絲縫隙,完全沒有了去拿手機的欲望,再加上兩個孩子都睡在我身邊,我不想他們的睡眠被打擾,就幹脆沒給周曉楓迴電話了,而且很快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之際,我感覺到屁股下在震動,很不情願摸了半天,才抓到手機。


    “喂?”我被手機亮光刺到,半天才睜開一條縫,隻見屏幕裏周曉楓僅穿著一件短袖t恤坐在書房,他直接用了視頻通話。


    “我一直在等你打迴來呀。”


    “你不冷嗎?”我都忘記了他房間有暖氣。


    “你那裏怎麽這麽黑?”


    “我都睡了……”太冷了,我隻好整個人鑽到被窩裏。


    “那好吧,你睡吧,晚安。”


    “晚安。”


    掛了電話,我反倒睡不著了。


    中秋節後周曉楓就一直待在北京,疫情反反複複,他實在被隔離和核酸折騰怕了,所以盡量減少出行,說起來我們又有三個月沒見麵了。


    我睡不著不是因為想他,否則也不會連沒有講完的電話都忘記了,這不是想念一個男人該有的行為。


    我睡不著是因為我不想他。


    我不僅不想他,其他男人我也一並不想,簡言之,我對男女之事似乎已無興趣,對於一個35歲不到的中年婦女而言,這有點不正常。中秋節的那天晚上,我們還是非常合拍,但是好像已經沒有了之前的激動。他迴北京之前我們又做了一次,怎麽說呢,如果不是周曉楓主動,我大概是沒有任何想法的。雖然哺乳對一個女人的激素分泌會有影響,迴想起當初靈兒這麽大的時候,我可不是現在這麽溫吞的態度,那完全是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配合調動著所有的流程,如今呢,如今就算我的大腦為此事全速運轉,我也總覺得身體是有那麽一些懶怠之意——性致勉強及格。


    對這件事情有所察覺的不止我一個,還有我媽。


    “吳一荻,你去一趟北京吧。”我媽抱著吉吉在院子曬太陽的時候,冷不丁跟我提起。


    “幹嘛?!”我嚇一跳,“這不都快過年了,去北京幹嘛?”


    “周曉楓一個人在北京呆了快一年了,你就不去看看他……生活得好不好?”


    “中秋節他迴來了,你看他那樣子,像生活得不好嗎?”


    “就是說啊,一個男人獨自生活,還能有那麽好的狀態,你不懷疑什麽?”


    “哎,您到底什麽意思?您到底是關心他過得好還是希望他過得不好?”我最煩跟我媽講話,繞來繞去的,話裏藏話的,自相矛盾的,反正就是一堆亂麻扔給你,從不管我願不願意。


    “你這孩子!”我媽又開始了,她左右看了看,奶奶在後院喂雞,桂花姐在做飯,靈兒最近不知又從哪裏抱來一隻小貓,每天蹲在灶邊柴堆裏跟貓咪玩,因為貓咪怕冷,一天到晚都在柴堆裏不出來,所以院子裏就我和她倆人,還有一個還隻會喊“媽媽”的吉吉,“我跟你說,男人不能獨自生活三個月,他們那玩意兒閑不住。”


    “切……”我朝她翻個白眼。


    “你少切切切的,媽比你有經驗。”


    “那按您這說法,我懷孕期間他就忍不住了?”


    “那不一樣,一家人在一起呢,他那責任感道德感都牢牢的呢!”


    “哎,您可不可以不要操心這些有的沒的?”


    “你不信,就偷偷去一下北京,看媽說得準不準?”


    “準什麽?”我一頭霧水。


    我媽壓低嗓子湊近我,“看他身邊有沒有別的女人。”


    還真被我媽說準了。


    我悄不作聲迴北京的時候,在屋子裏發現了別的女人的物件:拖鞋、牙刷、護膚品還有睡衣——年輕女人用的牌子和顏色,顯然不是我婆婆的。稍微讓我有些心安的是,至少在樓上,我沒有發現任何的蛛絲馬跡。看了看時間,周曉楓該下班了,我就坐在沙發上,給自己泡了一壺茶,靜靜等他迴。


    坐等右等他都不迴,我餓了,隻好下樓去之前熟悉的一家拉麵館吃了份牛肉麵,這拉麵館就在我們小區門口的車閘旁邊,我特別坐在窗口,這樣就能觀察到來往的車輛和行人。


    吃完麵準備走的時候,我看到周曉楓的巡洋艦開了過去,更讓我心頭一緊的是,副駕上確實坐著一個姑娘。


    我拿起手機,撥通了周曉楓電話。


    “今天怎麽想起給我打電話了?”周曉楓有些意外,聲音斷斷續續,因為車子進了地下停車場,信號就不夠了。


    “嗯,想你了唄。”


    “難得。”


    “你迴家了嗎?”


    “正準備停車呢,信號不好,我等會打給你。”


    電話掛了,我重新坐迴凳子上,一時間腦子很亂,不知道下一步怎麽走,隻能這麽靜靜地等著,等周曉楓給我打電話。大概十分鍾後,他的電話過來了。


    “好了,我到家了。”


    我走出門外,北京戶外零下十多度,即使是大鵝的長羽絨服上身,裸露在外的臉還是被凍得疼,抬頭看了一眼自己家的樓,頂樓嘛,很好認,燈光全開了——我出門的時候是關燈了的。


    “你……吃飯了嗎?”


    “吃過了。”


    “在外麵吃的?”


    “嗯。”


    “一個人?”


    “也不是,約了朋友。”周曉楓頓了頓,“你今天怎麽了?這麽關心我?”


    “這不是被媽說了一頓,說周曉楓一個人在北京多辛苦,你平時多關心關心他,督促他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嘛。”我盡量東拉西扯一些話題,因為內心已經開始翻騰,但我還不想這麽早暴露自己的情緒。


    “哈哈哈,那我得謝謝丈母娘的關心。”周曉楓很開心的樣子,“孩子們呢?要不要視頻一下?”


    “他們已經睡了,就不視頻了。”我趕緊說。


    “就睡了?才8點呢,太早了吧。”


    “不是說了嗎,家裏冷,睡得早。”


    “那行,明天中午我再和他們視頻吧。”


    “好,那你早點休息,別熬夜。”


    電話就這麽掛了,但我還是沒有主意。我在拉麵館門口來來迴迴地走著,那個近在咫尺的、加了我名字的、我在裏麵養育了兩個孩子的地方,我卻不想迴去了。好在出門還是把背包帶著了,錢包證件等貼身物件都在身上,我穿過馬路,走進了小區對麵的一家酒店。


    好在我不是來自疫情管控地區,能順利入住真是運氣。選了一間剛好可以看到自家樓頂的房間,草草洗漱了一下,就靠著床頭發呆了。


    心裏還是發酸的,過一會兒就瞅一下對麵的樓頂,燈光都亮著,一想到那屋子裏麵還有一個年輕的來路不明的女人在轉悠,我腦子裏能想象出無數種畫麵,每一種畫麵都讓我無法平靜,雖然稱不上心如刀割,畢竟用情不深,但眼淚還是止不住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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