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等等我!”肖之南隻穿著睡衣,跟在我的行李箱背後小碎步跑著,一直跟到了大廳,在大廳裏,他終於把我拽住了,倒不是我停了下來,而是大廳裏都是人,我也走不動了。具體說是滯留的旅客,因為他們都和我一樣拉著行李箱,三三兩兩在討論著什麽,原來是昨夜突降暴雪,下山的路被封了。


    肖之南長舒一口氣,他緊了緊睡衣束帶,扶著我的行李箱就往迴走,見我不動,伸手拉著我。


    “你看,老天爺就這麽安排的。”肖之南笑笑。


    我掏出手機,沒有信號,舉高了轉了一圈,也不行。


    “這雪太大了,估計基站被壓垮了。”肖之南拿過我的手機,重新塞迴我兜裏。


    “那我給li迴個電話吧。”說著我就走到前台,電話很忙,我需要排隊。


    肖之南沒理我,他拉著我的行李箱迴房間了,因為穿太少,有點冷。


    打通了li的電話,她說看到新聞了,幸虧她昨晚沒有住山裏,不然也被困了。她把我的機票改簽到周一,簡單交代了幾句就匆匆掛斷了。基站的恢複要等維修人員上山,而維修人員上山需要山路通暢,山路通暢之前我們都隻能在這個坐忘林待著,孤島一樣。好在酒店對於這種突發情況比較有經驗,物資食材都準備充沛,也有備用發電機,所以並不影響正常營業。


    我有些鬱悶地迴到房間,肖之南正悠閑地靠在窗前榻榻米上喝茶,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坐到他對麵。


    “既來之,則安之嘛。”他幫我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


    我盯著他看了幾秒,沒接他的話,轉身脫了厚厚的羽絨服,取了條披肩搭在身上,走到另一扇落地窗的美人榻邊,斜躺著閉目養神。


    “不用擔心,頂多一天就通路了。”肖之南走過來,坐到我身邊。


    “你可以迴自己房間嗎?”我繼續閉著眼睛。


    “可以啊,如果你陪我一起吃早餐的話。”


    我睜開眼睛,坐直了,“在哪裏吃早餐?”


    “等會送到房間來。”肖之南手裏握著茶杯遞到我眼前,那是為我準備的。


    我接過,小飲一口,不由眉頭一皺,“好苦。”


    “這是抹茶,要配點心。”說著遞給我一小碟曲奇餅,“暫時隻有這種,將就一下。”


    我放下茶杯,並未去拿曲奇,而是屈膝抱腿,任由齒唇間苦澀的味道蔓延。我平視著眼前這個仍舊可以讓我欲罷不能的男人,心情複雜。


    “我一直都認為,我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這個話其實我也不是第一次說,隻是好像說一次他並不在意。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什麽時候開始參禪了?”


    “從剛才你開始說話的時候。”


    “我沒有辦法做到像你這樣隨心所欲。”


    “我知道。”


    “我也沒有能力滿足你的隨心所欲。”


    “讓你為難了,對不起。”


    看他低頭不再言語,我心有觸動,主動拉起他的手,倆人四目相對,我看著眼前這位當年的少年,如今眼角也有了細紋,在時間麵前,貧富都是枉然,那些意氣風發的歲月終究都成了過去,不論誰願不願意。


    “感郎千金意,慚無傾城色。”我喃喃地默念。


    肖之南神色微訝,“我古文不好,麻煩解釋一下。”


    “我也不懂,就是突然想起這兩句。”我訕笑,放開他的手,拿起一塊曲奇,塞進嘴裏。


    “我也突然想起兩句,你要不要聽一聽?”他嘴角微翹,眉梢都是溫柔。


    “嗯。”我抿嘴嚼餅幹,重新靠在美人榻上,微閉著眼睛。


    “蝶來風有趣,人去月無聊。”


    他說罷,靜靜看著我,就這麽沉默了一會兒,我扭頭看著窗外,又開始下起了小雪,細細密密地,這一方天地倒成了白色的繭房一般,與世隔絕。


    “《菜根譚》裏說,清霏有味,風月無邊。你說這無邊的風月裏,有趣能填滿幾分?”


    “有幾分算幾分,多多益善。”


    我凝視他一會兒,不禁莞爾,安分守己這種事情對富人而言都是不存在的,他們可以不計代價無懼後果,我站在一個打工人的角度,試圖跟他講這些對普通人才有用的人生建議,真的是個大傻瓜。


    “又笑什麽?”


    “沒什麽,你這般灑脫,讓我羨慕。”


    肖之南搖搖頭,正要反駁我,聽到有敲門聲,他走過去開門,服務員端著早餐進來了,如同往常一般,她把食物擺在臨窗的小茶幾上。


    “過來吃飯吧。”他盤腿坐好,朝我招招手。


    日料本就講究擺盤,窗外雪景秀色可餐,被氛圍疊加的美食令人放鬆,賞心悅目的時刻,內心的壓力釋放不少。


    “味道如何?”


    “很好。”我手裏捧著熱騰騰的味增湯,“你帶我吃了很多很多好吃的飯,去過很多很多好玩的地方,站在一個投資人的角度看,你在我身上的投入是虧本的。”


    肖之南哈哈一笑,“你怎麽知道我虧沒虧?”


    “目前看,你沒有得到什麽迴報。”我嘴裏嚼著裙帶菜,有些惋惜地搖搖頭。


    “你自己也說過,有些東西沒法用世俗的價值來衡量。”他往我碟子裏夾了一個天婦羅,“這個用洋蔥炸的,不是蝦。”


    “比如呢?”


    “人人都覺得暢快恣意是人生享受,所以絕大部分人都願意花很多錢很多心思去更快更多地獲取這種享受,這就是為什麽美食美景美人都總是有那麽多人趨之若鶩,對吧?”他一邊說著,一邊往我碟子裏放煎餃,並把芥末均勻地攪到醬碟中,遞給我,“可是我發現,克製隱忍也是人生享受,隻是花費的代價不一樣,比如耐心和沉穩,過程有些蹉跎,但結果……比較高級。”


    我剛好被煎餃蘸上的芥末嗆到,吸氣搖頭,表情失控,肖之南誤以為我反對他的看法,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是不是覺得我有點裝腔作勢?”


    “沒有,”我喝了口熱茶,緩了緩,“是這個芥末給多了……溫柔富貴鄉裏能有這番感悟,佩服佩服。”我笑笑。


    “你覺得呢?”


    “克製隱忍……很多時候隻是因為不得不為之。夠了夠了,我吃飽了,不要了。”我擋住他繼續往我碟子裏加東西的動作。


    “這麽快就吃飽啦?這還剩這麽多。”肖之南抱怨。


    “是挺可惜的。”我瞅著一桌子精美的食物,同感。


    “這樣吧,我們吃會兒歇會兒,別浪費了。”他起身把之前煮茶的紅泥小爐拎了過來,添了點炭,放上水壺繼續燒,“湯涼了也不要緊,我們用熱茶。”


    “好啊,難得你珍惜糧食。”我笑笑,想起之前的他,一桌子的菜可以就那麽蜻蜓點水吃幾口,剩下的說不要就不要了。


    厲行節約這種事情對富人家的孩子來說可能不是必修項目。


    他見我笑,大概也知道我在想什麽,“過年的時候陪兒子讀《朱子家訓》,我讀一句他跟一句,讀到‘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我還有點慚愧,該反省。”


    “你平日都不在他身邊,誰在教他這些……國學?”


    “請了中文老師,我爸也教。”肖之南見水燒開了,趕緊衝茶,“其實我小時候也背,隻是背歸背,做歸做,當年還很煩這些東西,如今當父親了,才覺得古人所說甚是。”


    “朱熹一生都很清貧,他的話你確定要你的孩子去恪守?”


    “家訓是他經曆過富貴之後給留給子孫的話,並非窮苦自傲之言……幹嘛這麽看著我?”


    “你說你不懂古文,誰信?”


    肖之南抿嘴一笑,“古文確實不懂,但文章都是人寫的,自古人性是通的呀,我如此揣摩也不會錯到哪裏去。”


    就這麽吃吃聊聊,時間過得也很快,中午的時候,服務員過來收盤子的時候說山路已經可以通車了,但是網絡還是中斷的。


    “算了,工作是不可能的了。”我把手機重新放進兜裏,因為什麽信號都沒有。


    “本來就是周末。”


    “周末對我們而言不存在的,網絡在哪裏,工作就進行到哪裏。”我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在窗邊來迴走動,“我小時候,山裏也下這麽大的雪,這些年少見了。”


    “嗯,全球變暖。”他走到我身邊,一起看著窗外的雪景,伸手摟住我肩膀,“既然已經通車了,下午我帶你去劄幌玩玩?”


    “我想先睡個午覺。”我拉下他的手,站到他身後輕推著他的背朝門口走去,“早餐吃完了,你也迴房休息去。”


    “你要睡多久?”


    “不確定。”我推他出門,“你不用管我,自由活動吧,拜拜。”說罷關上門。


    確定他已經走了,我背靠門上,長舒一口氣,肩膀上的傷口拉扯著有些痛,昨晚肖之南送來的碘酊和棉簽還擺在床頭,我換了睡衣,自己小心上藥,然後拉上窗簾——雪景很美,但亮度太大,大到刺眼——上床睡覺。


    其實睡不著,雖然有些累。


    打開微信翻到周曉楓,上一條留言還是昨天上午我在路演會場的工作間隙,他問我晚上住哪裏,我說暫時不確定,看li安排,事情弄完了,也可能直接迴香港,他說好。雖然我們之間不需要主動報備,但是如果他聯係不到我應該還是會很著急,大概有些心有靈犀,我正想著這件事,服務員過來敲門。


    “吳一荻女士嗎?”她中文說得很好。


    “是的。”


    我裹著披肩站在前台接電話。


    “是我。”周曉楓的聲音,“怎麽住到深山老林裏去了?”


    “公司安排的……你怎麽知道我住這裏?”


    “你上司跟我說的。”周曉楓頓了頓,“我聯係不到你,所以找li了。”


    北京登機的時候,周曉楓問我要了li的電話,理由是她是我同行之人,留個電話給他會比較妥當。


    “這邊下暴雪,所以……”


    “我知道,li跟我說了。”


    “我周一就迴香港。”


    “你還好吧?”


    “很好。”


    “那你自己注意安全。”


    “好。”


    電話掛了,我跟服務員道謝,點了一杯咖啡,然後走到窗邊的沙發上,看著窗外景致出神,什麽時候咖啡端來了都沒覺察。


    “想什麽呢?”肖之南不知何時到了身邊,他端起我桌上的咖啡,“咖啡都要涼了,換一杯吧。”


    我接過咖啡,“不必了,這個溫度剛剛好。”


    “你休息好了嗎?”他打量了一下我,“怎麽穿著睡衣就出來了?”


    “接了個電話。”


    “哦。”肖之南轉頭看看窗外,“雪已經停了,我們下山去看看?”


    “之南,”我走到他跟前,看著他,“我想直接去機場。”


    “不是已經改簽了嗎?”


    “沒想到通路這麽快,現在路已經通了,我還是按原計劃迴香港。”


    “今天……”肖之南抬起手腕看看時間,已經下午三點,“今天你是來不及了。”


    “我今天到東京,這樣趕明天一早的飛機。”


    肖之南低頭盯了我一會兒,“剛才是誰的電話?”


    我躲開他的目光,把手中咖啡送到嘴邊,已經涼了。


    “周曉楓?”


    我點點頭,把手裏涼透的咖啡擱桌子上,“我先迴房間收拾一下。”


    “我不會送你去東京的。”肖之南突然說。


    “沒關係,我去劄幌坐飛機。”說完我就迴房間了,並不是沒有備選方案,早就問過前台公共交通路線,酒店有接駁車可以送客人到火車站,隻是接駁車需要等待,下一趟估計是兩個小時以後了。不過這也沒關係,剛好夠我時間收拾行李,好像我的行李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最後變成我隻是去房間換好衣服,拿行李箱,然後就在大廳裏退了房,坐在窗邊的沙發上等接駁車過來。


    最後我還是坐上了肖之南的車。因為沒等我坐多久,他就把車開到了門廳外的過道上,一聲不吭把我的行李箱放到車後備箱,拉著我上車了。


    一路上都是無人打擾的幾乎完整的冰雪世界,人跡罕至,亦無其它車輛,風景在撤退,車廂裏隻有空調暖風機淺淺的聲音。肖之南並沒有送我去山下新雪穀町火車站,而是一路開向劄幌,等抵達劄幌機場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


    “附近有個餐館挺不錯的,一起吃個晚飯吧。”沉默了三個半小時,還是肖之南先開口說話。


    “不用了,我就在機場吃點。”說著我要開車門。


    肖之南拉住我的手臂,“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下一次一起吃飯會是什麽時候?”


    我迴頭看他,昏暗的光線裏,他的表情是模糊的,但滿車廂都是分別的哀愁,我不忍拒絕,答應了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薄荷糖之婚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獨憐幽幽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獨憐幽幽草並收藏薄荷糖之婚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