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坐直上身,喬文眼神變得犀利起來,盯著徐牧,緊緊抿著嘴唇,隱隱帶著壓抑的憤怒。


    連麵前這個少年都知道自己去省城的目的,說明,他有心隱瞞的一切,在有心人眼中已經不是秘密。


    這種脫離掌控的感覺,令喬文不安。


    莫非麵前這奇怪的少年,是那幫老頑固安排跟蹤自己的?


    徐牧沒有因喬文突然表現出來的憤怒有絲毫動容,他甚至還微微閉上了雙眼,仿佛已經神遊物外。


    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在那綠色光球浮現時,自己整個人都有了些微變化。


    剛遇到喬文時的忐忑與激動,此刻已全數化為烏有。


    表現出來的,是一種由內而發的成熟與沉穩,沒有半點同齡人的浮躁。


    良久,喬文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問道:“你到底是誰?又是怎麽知道這些機密的?”


    “機密?”


    徐牧睜開眼,訝然扭頭看向喬文,似乎對他的反應感覺很奇怪:“喬廠長,縣麵粉廠與糧油廠即將合並改製,現在貴廠又有大量收購糧食的風聲傳出來,傻子都知道改製已經到了尾聲……”


    “聽說領導班子還沒定下來,誰都知道喬廠長在省城人脈廣,這種關鍵時刻,您出現在班車上,不是去求援難不成還是旅遊啊?”


    說到這裏,徐牧古怪地笑了笑,反問道:“現在,您告訴我這是機密?”


    喬文啞然。


    麵粉廠與糧油廠合並、大量收購糧食、領導班子沒定下來、作為曾經廠長的自己出現在省際班車。


    這些零零碎碎的信息綜合起來,就是這小家夥得出,自己要清除異己這個結論的理由?


    喬文揉了揉眉頭,莫名的荒謬感在腦際揮之不去,突然覺得心好累。


    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麽妖孽了麽?


    左右看了看,喬文雙手交叉放在小腹,開口輕聲問道:“你跟我說這些有什麽目的,或者是說,你家裏有人在麵粉廠是吧?”


    “沒有。”


    “嗯,那就行。”


    喬文點點頭,繼而閉目養神,神態淡定無比。


    既然人家是猜的,也沒有利益關係,喬文略微放心,不再多話。


    兩人隻是萍水相逢,不管這少年想幹什麽,他都打算以不變應萬變,看著小子能玩什麽花樣出來。


    平白無故點出自己的身份和出行目的,他還就不信了,這小子沒有下一步動作。


    麵對喬文表現出來的冷漠與戒意,徐牧暗笑,同樣靠著椅背假寐,不再開口多話。


    確定了自己的判斷沒錯,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記憶中,喬文接下來迴到縣城,便開始大張旗鼓的進行裁員,也遇到保守派的激烈反彈。


    到那時,喬文會被排擠出核心領導層,憤而離開自主創業,拿著補償股權在銀行抵押貸款,進軍零售行業,開始打造自己的商業王國。


    這些,可都是喬總上輩子最為津津樂道的事跡,公司中人大抵都知曉。


    而徐牧現在要做的,就是劍走偏鋒接觸一下,能在喬文麵前留下深刻印象,以便過後尋機在對方堪堪發跡時入場。


    他可是知道,喬文投資百萬在縣城創立大型商超,短短一年就能有資本進入地產行業,那種賺錢速度,在互聯網時代到來之前,令無數人瞠目結舌。


    既然好運碰到這位大佬,徐牧哪會輕易放過?


    就當是刷boss漲點經驗值也是好的。


    徐牧沒天真地認為,自己仗著重生,就能隨心所欲輕鬆撈錢。沒實力之前,找根粗大腿先掛著,這才是最正確的打開方式。


    之後的路途很平靜。


    班車顛簸著,枯燥的引擎聲,夾雜雨水拍打玻璃的聲音,令人昏昏欲睡。


    眼看到臨近榆林,徐牧起身來到過道,活動著手腳準備下車。


    這時候喬文睜開雙眼,觀察徐牧半晌,突然開口問道:“你要在榆林下車?”


    “嗯。”


    鬆了口氣,喬文拍了拍腦袋,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對了,還沒有請教……貴姓?”


    “免貴姓徐,雙人徐。”


    “小夥子厲害啊,在榆林就知d縣城裏的那麽多事。”盯著徐牧,喬文臉上的笑容有些捉摸不透。


    “哪有什麽厲不厲害的……”


    這老狐狸,還真多疑。


    徐牧暗自吐槽,腦中如電般轉過好幾個念頭,準備幹脆下點猛料。


    微微俯身,徐牧輕聲道:“……說實話,我一直都很敬佩喬廠長,也曾經聽過您的不少傳說,隻是有個問題我一直搞不懂。”


    “嗯?什麽問題?”


    “相信有點眼光的人都看得出來,縣麵粉廠和糧油廠合並後,規模雖然大了,但產權和規矩想必更加繁雜。在現今這種市場環境下,前景也根本不容樂觀。以喬廠長的能力,與其在那束手束腳受人唾罵,為什麽不跳出來自主創業呢?”


    這話一出,喬文臉色陡變,鼻息也粗重起來。


    要知道,現在縣麵粉廠和糧油廠都屬國有資產,在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中期,廠裏員工工資不高,但福利卻很高。


    因為還處於計劃經濟,吃大鍋飯盛行,再加上沒有失業的危機,企業生產效率不高,人浮於事。在麵臨競爭時無不債務累累效益低下,麵粉廠有喬文在還稍微好點,而糧油廠完全就是個爛攤子。


    以下崗一千多職工作為代價,喬文為合並後的新企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背負了不少罵名。但現在,他的危機也同時到來了。


    畢竟糧油廠的規模比較大,光是一些中高層領導任免的人事問題,就令喬文得罪了不少人。


    等他傷害到了某些人的利益後,隨之而來的反彈,讓喬文根本承受不住。


    同僚排擠,工人罵娘,又有不少有實力的人想來摘桃子。


    這些,都是喬文麵臨的問題。


    隻不過,在廠裏大家表麵上都也還過得去。現在被徐牧一言說穿,喬文臉色會好看才怪。


    此刻,他看徐牧的眼神極為古怪,一半大小子,看問題能有這般透徹,也算是不簡單了。


    但這小子居然勸自己撒手離開,這算不算是……交淺言深?


    要不是看徐牧年紀不大,而且又是偶遇,他還真懷疑這家夥是不是廠裏那般老頑固派來遊說自己的。


    皺著眉頭,喬文輕咳兩聲,半真半假地敷衍道:“人總得要有點追求,你不懂。再說吧……我已經爭取到了領導支持……”


    “自己騙自己的吧?”


    徐牧笑著反問,眼看喬文臉色又開始變黑,又火上加油添了句:“或者是說,喬廠長喜歡吃力不討好,做那種香也燒了菩薩也得罪了的事?”


    有追求有理想的人,是值得尊重的。


    話雖說的不留情麵,但徐牧心中在歎氣,他知道,不會起到什麽效果,最多也就是讓對方印象深刻點而已。


    他真的不想喬文在縣城麵粉廠繼續勾心鬥角,到最後,還是得身心俱疲地兩敗俱傷?


    與其如此,還不如趁早瀟灑離開,說不定能多得到一些補償,早些開啟未來集團公司的初創。


    爭取到了領導支持?


    誰信呢?


    穩定河蟹才是王道,喬文手段這麽激進,恨不得相應領導號召來個一刀切,誰敢支持?


    再說了,真有領導支持的話,上輩子他也不會有黯然離開麵粉廠那迴事了。


    “嗬嗬。你這話說的……”喬文幹笑著擺擺手,偏頭沉吟半晌,這才點頭道:“我也有過考慮,但時機不對……那麽大個廠子……你不懂,呆了那麽久,終歸是有感情的。”


    說到最後,喬文臉色稍稍有些黯淡。


    建廠的時候,他就在裏麵車間上班。


    十年,整整十年。


    從基層一路走到領導崗位,喬文背後付出的辛酸,常人根本無法想象。


    可以說,麵粉廠承載著他的青春與汗水,凝聚著他無數心血,那種炙熱的情感,才是他努力經營奉獻的根源。


    接下來哪怕前路再多坎坷,他還是想盡自己一份努力,


    見他這般模樣,徐牧暗暗點頭,心中有數。


    他當然不會以為,自己一兩句話,就能讓喬文改變既定的計劃。


    但是,隻要能在對方心裏埋下一顆種子就行了,等時候一到,喬文自然會知道該怎麽做。


    這時,司機迴頭吼了一嗓子:“到榆林地準備下車哈。”


    車廂內頓時一陣騷動,伸懶腰地,打嗬欠地,讓本就潮濕悶熱的空間更顯浮躁。


    徐牧扭頭看了看車頭處,再迴頭時,臉上已換成輕鬆的笑容:“喬廠長,我隨口一說,您也就當聽個樂子,別認真。那啥,我要下車了,以後……”


    “等一下。”


    喬文打斷了徐牧的話頭,低頭從隨身公文包摸出張名片遞過去:“別廠長廠長的叫,生分。我比你大十幾歲,叫聲叔不算勉強吧?有沒有興趣來麵粉廠跟我幹?感覺你小子很對我胃口。說的話,嗯,很有意思。”


    有意思就對了。


    模仿目標人物的說話頻率、聲調、動作等細節,再加上站在人家立場來分析問題,很容易就會讓對方有心有靈犀的感覺。


    這些,是徐牧上輩子在喬文公司做銷售時,學到的一些小技巧,現在用在喬文身上,嗯,效果似乎還不錯?


    徐牧接過名片,從善如流:“那行,我就叫您喬叔了。至於跟著您……我還要讀書呢……”


    “行,不勉強你。”


    喬文頷首,指了指徐牧手中名片笑道:“有時間來縣城,記得打我call機。”


    他是真的欣賞麵前這少年,看上去不到二十歲的年紀,談吐卻沒有半點相應的局促和靦腆,倒像是在社會浸淫多年的同齡人。


    這時大巴緩緩停下,徐牧打個招唿轉身下車,沒有半點拖泥帶水。


    與喬文這次偶遇,徐牧沒有想過要徹底取得對方信任,留個印象就好。


    他清楚喬文的性格,若是刻意結交,說不定會引起對方的反感,那就得不償失了。


    有聯係方式,聯絡感情來日方長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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